第三卷 第十三章 有人丟了魂兒了 文 / 張金良
大坡地的大西溝裡儘是紅土,一瓣一瓣的紅瓣瓣土,水浸過以後和出的泥又細又粘,是燒製陶器的好材料。這年冬季來了幾個燒瓦罐瓦盆的,在土堰上刨個窯洞後就住進去幹了起來,捏好的泥胎涼干後壘個窯用柴燒,收柴的價錢每斤八厘。去隊裡出工之後小玉就刨柴,攢到一定數量以後就賣到大西溝去。到臘月,小玉共賣了二十多塊錢。
為了過年,小玉花了不到二十元共買了三塊布,一塊花布,一塊藍布,一塊勞動布。
她給瘦三量尺寸時瘦三心疼得要命:「閨女喲,爹穿上這身兒衣裳咋睡覺吔,太貴了,太貴了,俺得去給退了。」
小玉頭一揚,臉上擠出的倆小坑有些抖:「是呃?——爹!閨女給買的衣裳都不穿,不怕俺過年心裡頭難受?」
其實瘦三心裡更難受:「閨女哎,俺閨女刨了一冬天柴才買了一件兒,爹就穿了一身兒,心裡頭過不去吔!」
小玉頭一低,繼續量尺寸:「是哎——,誰爹穿誰閨女一身兒衣裳不應該!——死都報不了的恩吔。」
小玉給瘦三量完,指著那塊藍布說:「爹哎——還有件事兒——就是——那塊兒布,爹看——」瘦三一臉的皺紋一擠,眼睛擠成一條細縫:「俺閨女,啥時候兒都有計劃,你想咋就咋!」
小玉就叫了丑妮,又叫了幾個常在一起耍的幾個閨女,看絲絃兒的時候就擠擠撞撞地往後台鑽。小玉遠遠地看見秀山,張了張嘴做了個形狀,扭過身子在脊樑後頭伸出手比劃了兩下,就招呼幾個一起擠進來的閨女又往外擠。
擠出來後丑妮就埋怨:「咋了個是吔,叫俺都去看人家打臉的(打臉的:畫臉譜)是你,趕緊往外跑又是你,敢是悄悄兒拿了人家啥東西兒怕逮住手?」
小玉不吭聲,臉上的兩個小坑又深又圓,像盛滿蜜的兩個馬蜂窩。丑妮就四下瞅,當她看見怔怔地還在向這邊張望的秀山時,就狠勁地擰了一把小玉的瘦腰:「小鬼妮兒,俺說跑得恁快,就是偷了人家的東西兒!」小玉頭一歪,膘一眼丑妮:「是呃?——淨瞎說,你個臭嘴。」丑妮又使勁一擰:「還嘴硬,有人可丟了魂兒了,——就藏在你那倆小坑兒裡。」
自從秀山開始唱戲,林先生身上就沒有好受過,開始的時候只是三焦火大,耳鳴耳聾、口鼻生瘡、咽喉腫痛之類。秀山娘整日求神拜佛一般小心照料著,林先生漸漸地好了許多之後,就又填了胸痛胸悶的毛病,發作的時候渾身冒汗嘴唇青紫,吃了一段時間的藥好了一些,發病的時候沒有先前那麼難受而且間隔的時間也長了。秀山娘擰在眉頭間的那個核桃般的疙瘩剛剛消散,林先生的鼻頭和兩腮就一天天泛紅,紅了一些日子後就爆出一片蜘蛛網一般的紅血絲,脊背也有些彎,方方正正的四方步有點顫還有些亂。他感到自己的魂靈從牛頭垴上翻了個跟頭就摔到了大西溝,不僅薄如蟬翼而且零亂不堪。
林先生把魂靈的碎片一塊塊地拼接起來,是在秀山到開州匯演之後。大坡地的絲絃劇團代表沙水縣到開州演了新排練的《白毛女》,開州的領導說,沙水的演出唱響了太行山的激越和悲慷,新舊社會兩重天的戲今後要天天唱、人人唱、大唱特唱。沙水縣主管文化的領導給武小魁說,縣裡也要成立劇團,到時候要抽秀山去。林先生難過的心雖仍不太熨帖,總算也開始舒暢。
劇團從開州回來之後就先到大坡地演出兩場。頭天晚上,秀山早早地吃了飯就走了,林先生仍舊坐在那把吱呀亂叫的木椅子上,半捲著一本發黃的《周易》在看。秀山娘戴著老花鏡在鞝鞋,炕頭上放著一盞墨汁瓶改裝的煤油燈。每過一會兒,秀山娘就拿針錐去挑一下燈捻子,林先生就說:「又不過節不過年,燈頭兒挑恁大做啥!」
正說著,秀山娘就又叫針紮了手,她把指頭含在嘴裡吮了吮,從眼鏡框外偷偷地掃了一眼林先生,又把燈捻往起挑了挑。林先生說:「把燈放到牆上的板兒上去,高燈下明。」秀山娘就把燈放到了釘在北牆上的小橫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