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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一章 天上掉下個琉璃蛋兒 文 / 張金良

    好長一段日子林先生再沒有提起兒子唱戲的事,秀山倒也好,索性大大方方地唱了起來。

    一天,秀山把唱戲的劇本子拿到了家,林先生不忍心看,他掃了妻子一眼就抬腿出了兒,走出大門之後,就捶胸頓足自言自語地嘟嚷:「不會寫字兒的時候兒就會背了,唉!——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咋都給當蘿蔔鹹菜就著吃了?」原來他家跟小魁家住的不遠,秀山小的時候去小魁家拿過一塊面,武老栓滿大街地攆,——他實在心疼自己的那塊面。秀山把那塊面拿回家後找了兩根棍子來回纏,原來兒子想學武老栓做掛面!林先生越想越急,走得飛快,屁股後面象冒著一串火。

    林先生風風火火地到了小魁的家門口,步子突然慢了下來,心裡頭就好像有另一個人在喊:「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正想往回走卻已經叫小魁看見了,到了家裡後,小魁的妻子秀秀笑吟吟地給倒了碗水:「俺才剛剛兒正說唻,小魁可得好好兒練功,說不定哪天,咱大坡地真就得出個『沙水紅』!秀山那孩子,靈性著呢……」

    秀秀還要說,小魁就偷偷地擰了擰她,林先生接住話茬問:「這秀山,——時常來你這兒?他——到底給誰學的?」

    小魁剛要說,秀秀就眼一翻,又擰了小魁一把,說:「林先生喲,你上三輩兒可都是修橋補路的主兒!秀山,靈性著呢,狀元徒弟都出來了,可找不見誰是狀元師傅,沒聽小孩子們都唱:『拐,拐,拐小磨兒,天上掉下個琉璃蛋兒,誰拾啦?俺拾啦……』琉璃蛋兒叫別人給拾走了,『伶俐蛋兒』就抱到恁家了,那伶俐人,一看就會,這不伶俐的,教也教不會……」

    論理,林先生雖非大儒但亦有小才,登不得大堂也算得上小雅。

    他常說,天之下地之上紛紛擾擾的世界原本就亂花迷人眼,人之熙熙,人之攘攘,熙熙攘攘的人像倒入滾水鍋裡的豆子和米,翻下去滾上來,雖然都源於灶下的那把火,但那把火絕管不了翻下和滾上的事,就是手拿勺子或笊籬的人,要想先撈起哪粒米或哪顆豆子,也是勞力費神沒準頭兒的事。

    世上的人比窟窿裡的螞蟻還多,更何況老天爺也要有個瞌睡打盹兒的時候,丟下落下些該做沒有做的事也在情理之中。老天爺都能弄出來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那許多根本無法掰扯清楚的事,誰要真想搞個分明,唯一的辦法是把那件事再塗抹一遍搞個漆黑一團。原來那些看個影影綽綽的人說,咦?——本來就是一團黑,敢情是原先看走眼了;啥也沒看見的人說,哼!那就是一團黑。那些看清的人說,唉!就是再說啥,還有誰相信!就像道家的道徒道孫說不清何為「道」,名家名徒名孫道不明何為「名」,「道」、「名」之法於是才能生生不息、源源不盡。

    然而人的無奈,總在於許多人都是在勸他人、評事理之時不偏不倚入木三分,一旦輪到自己則亂了方寸昏了頭顱,就像教書先生,八股的承轉啟合講的透徹,說的也分明,自己卻從未高中,弟子都卸任養老了,先生卻仍然還是先生。——老天爺還就弄出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氣死都沒用。

    林先生能把好多道理都說得分明,自己還就是想不開,——既然老天爺也有個瞌睡打盹兒的時候,既然別人的好鐵都能打釘使,自己的兒子如何就不能唱戲?

    林先生打著盹兒進了武小魁的家,打著盹兒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坐在那張吱吱呀呀苦不堪言的破木椅上,耳朵裡還在嗡嗡直響。他一直在想,小魁的媳婦秀秀「拐,拐,拐小磨兒,天上掉下個琉璃蛋兒」,那應該有些意思,秀山小的時候他也似乎聽到過,就問秀山娘「琉璃蛋兒」到底還有別的啥意思沒有。

    秀山娘想了想,噗哧一笑:「啥意思,逗小孩兒耍呢!」林先生就更納悶:怪哉!後旱池裡也沒有見誰往裡放過魚苗兒,裡邊咋也遊蕩著撲騰騰的大魚!

    秀山對戲的迷戀緣於一場戲。國慶十週年是全國人民盛大的節日,學校搞演出,排練的節目是《白毛女》選段,秀山演大春,小玉演喜兒,武小魁教唱的絲絃兒。由於天旱,後來學校也放假抗旱了,戲只拍了一小段就停了,但看過的人都說秀山是個唱戲的天才,伶俐的心眼兒就像窗戶上的紙,一捅就透,真要加把勁兒,能唱到沙水,唱到開州,甚至能唱到北京。

    開州的絲絃兒當年還真到北京唱了,而且唱了個滿堂紅,中央領導人都親自接見了。

    絲絃兒戲像一條大河,秀山化作一條魚,從此之後就鑽了進去。

    瘦三娘死了不久後,小玉說成啥也不上學了,她倒不是怕別人偷偷地喊她「喜兒」或「秀山媳婦兒」,她是怕沒了奶奶之後再失去爹。小玉奶奶死了以後,瘦三在炕上躺了整整半月,勉勉強強地從炕上爬起來之後,杏黃色的臉看了叫人害怕,晃晃悠悠的一個人站都站不穩,撕下身上那一張鬆弛的肉皮,也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從此之後,小玉象中了邪,何方神聖也把她再拽回不到學校去。

    小玉要離開學校的時候給秀山悄悄地道了個別,她撲閃閃的淚眼真就像個苦命的喜兒。

    瘦三生病時盛水針劑的紙盒子她把中間一格一格的紙撕了,又墊上一層紙,作了放鉛筆和橡皮的文具盒子。她把那個紙盒子連同裡邊的文具一起送給了秀山,秀山接盒子時摸到了她的手,抖抖的冰涼。他把那個紙盒子揣進懷裡,拉住她另一隻冰涼的手,說:「以後,恐怕,不能一齊兒唱了,俺自個兒唱,唱好了,你就去看,——行不?」小玉點點頭,抽出手,走了,清瘦的影子淹沒在夜色中。

    無數個日日夜夜裡,秀山總感到小玉無時無刻不在看著他,唱好或做好的時候就點頭笑,她的羊角辮子也跟著一顫一顫。他的心就一陣咚咚咚地亂跳,像他的文武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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