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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章 他娘 人好就行 文 / 張金良

    秀山「鑽鍋」之後不僅沒有「打鍋」,而且幾乎要扛起劇團的大旗,見到的人都驚訝:「他就是那鑽鍋的角兒?不能吧?誰?——林先生的小子?這歸韻,這噴口,這潤腔(都是演唱時的技巧),咳!還真有功底兒!咱這南路絲絃兒,真要出個『沙水紅』了!」

    林先生知道後屁股沒有冒煙,七竅卻真的冒了火,目紅耳赤鼻生瘡,日不思飯夜不成寐,好端端的一個人眨眼間便不成了個形狀。林先生的女人戰戰兢兢地左右伺侯著,林先生在那個破木椅上一坐就是半天,不吭也不動,連口水都不喝。貓咪一般寧靜而恬淡的女人,再也聽不到男人嚼咬蘿蔔鹹菜的脆響,炕頭兒上那個被屁股磨得油光閃亮的玉米皮編的草片,似乎也撒上了一大把蒺藜,女人的屁股剛坐上去,旋刻就又出溜下來,微凸的前額中間擰著一個核桃般的大疙瘩,前前後後屋裡屋外轉了個夠後,小心翼翼地說:「俺說,——當家的,想開點兒,黃河還九十九道灣兒呢,一把圪針捋不到頭兒,一根兒筋也不能拽到底。這滿山的草,靠哪個管來?哪菶兒還不綠油油地長!兒大不由爺,看!——這才幾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也不是眼了——你要是一躺倒,俺咋活喲!」

    林先生眼也不睜,欠欠屁股又哼了一聲後,說:「心開竅於舌,舌不辨五味,——清爽;腎開竅於耳,耳不聽五音,——不聾;脾開竅於口,口不言是非,——品高;肺開竅於鼻,鼻不沾濁氣,——體健;肝開竅於目,目不觀五色,——性平。都堵上也好,少些負累,少些煩惱。」

    林先生深思熟慮以後,給兒子鄭重其事地進行了一次深談。林先生還坐在那把後補上一條腿的椅子上,屋裡的正中央放了一條長凳,秀山坐在上邊,方方正正的身板比林先生碩壯了許多,女人還坐在炕頭的草片上,頭微微地歪著,她一直瞅著火台上的針線簸籮兒。

    「鵪鶉、戲子猴、喂不堅(堅:原意不動搖不改變,喂堅:養的畜禽類給主人有了感情永不離棄)的兔子,自古為人不齒,飽受鞭撻。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慎獨!慎獨!」林先生還是那副永遠也高不起來的噪音,沒有咄咄逼人的凌厲,卻像一把刀。刀也不算太快,割肉卻剛好,不費甚大的力氣,就把一塊塊的肉都給拉了下來,最後只剩下一副骨架。

    林秀山在長凳子上重新坐了坐,左邊右邊看了個夠,就是不看林先生:「啥戲子,恁難聽,古時候叫樂人,李延年就是,像《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連皇帝都感動了,流傳千古呢!」

    「李延年!——西漢的倡伶,滅了九族的人,不足說。」林先生慢悠悠的聲音還像一把不太快的刀。拉完肉的「骨架」還沒有碰,忽悠悠地就快散了。

    林秀山忽悠悠地晃蕩了一會兒,頭往邊兒一扭,喘了一會兒粗氣,又說:「那樂聖李龜年,《渭川曲》轟動一時,連杜甫都稱讚,『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千古絕唱呢!」

    「是千古絕唱,唱完《伊川歌》就一去不復返了,就遁入寂寥人不知了(史傳:李龜年唱完之後當場昏倒,時間不長即死)。傷風敗俗!客死異國他鄉,惶惶如喪家之犬。攻乎異端,斯害也!」

    中伏的天氣溫度不一定很高,悶潮悶潮的濕熱叫人透不過氣;三九天的風不需要刮得很大,天空湛藍樹梢都不動的日子,能滴水成冰。

    林秀山出了一身透汗後,又打了個冷顫,搖搖晃晃的樣子幾欲登時栽倒。秀山娘說:「俺說喲,恁爺兒倆想做啥喲——俺就是聽不懂,看陣勢咋像兩國交兵,俺心垂子都蹦到噪子眼兒了……」說著,兩隻手就連嘴和鼻子一齊摀住了,像哭。

    直到林先生的女人從炕頭上一頭栽到地下之後,父子兩人才結束了劍拔弩張的戰爭,女人瞪著眼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聽不見進的氣也摸不到出的氣,僵硬的兩隻手一隻指著林先生一隻指著兒子,林先生慌了,一急,出了一身透汗,堵塞好久的鼻孔登時暢快了許多。

    秀山一聲娘哭叫得震天震地,把林先生的心肺都給撕成了碎片。林先生怔了好大一會子後才恍然大悟似地喊:「他娘!他娘!那件事兒不提了,再不提了行不行?秀山待見咋就咋,你說咋就咋,人好就行,人好就行,他娘!他娘!你可嫑嚇唬俺,俺真支持不住了!」

    女人用力地攥了一下林先生的手,她可能怕林先生真的支持不住了,兩腿一蹬,「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林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下,嘴裡喃喃著「人好就行,人好就行!」

    林先生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有想過,一向平靜似水的女人何來的大悲大慟!她的肚子裡究竟蘊藏了多少難耐的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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