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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九章 叫俺趕緊鑽鍋 文 / 張金良

    這件事也只有林先生知道,林先生的為人應該不會給別人說些什麼,就是說,他也想再見個面坐一會兒,一來為保險起見再叮囑一下,二來或許林先生會褒揚一下他的人品和人格,他就藉機收穫一次靠著人打盹兒一般的滿足。——就像聽絲絃兒,好的角兒只有配了文武場才能渲染出應有的效果,一個人的清唱就是再好,那也不能圓圓滿滿地盡如人意。

    走到林先生家附近的時候,他就有些猶豫。在他的記憶裡,林先生已不是很久以前的那個林先生,林先生的改變緣起一次大會。

    那是土改運動正轟轟烈烈的時候,地主的地分了,房也給分了,王炳中快要給掃地出門了,林先生卻公然站出來替王炳中說了不少好話,也恰好遇上王炳中正給李小賴糾纏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會議一轉,就到了林先生身上。有人說他住過地主的房、管過地主的帳,一肚的才學一半用在了地主那裡,幫助地主剝削貧下中農,如今又幫著地主反攻倒算……從那以後,林先生走到街上,端端正正的四方步就沒有那麼鬥志昂揚了。見到人的時候笑的時候多,話比原先少。

    林先生最近尤其不高興,抑鬱不堪的樣子像要肝腸寸斷,主要原因是因為兒子秀山。秀山已二十歲,早到了「兒大不由爺」的年齡。秀山粗胳膊長腿四四方方的身材,高鼻子大眼潑灑著男人的陽剛。

    在林先生的臆想中,自己的才學和風範,自小便不折不扣、點滴不剩地注入到兒子的血脈中,兒子的將來定是一個文溫爾雅滿腹經論的儒士,或者教書,或者做其他的學問。對於兒子,自從林先生雙手抱起的第一刻起,他狂跳不止的心就清晰而明朗地勾勒出年年歲歲的詳盡計劃。在他的熏陶下,秀山還未正式上學,寫出的大字就頗有些漢魏風骨了。

    林先生的諄諄教導更像皇帝宣出的一道道聖旨,秀山原原本本地接了,再把不折不扣的結果呈送回來。就是林先生的女人說些什麼,秀山也總愛加問一句:「娘,俺爹咋說?」林先生不勝的驕傲就溢於言表:「嘿嘿,嘿嘿!俺小子,別的不敢說——就是聽話!」對於林先生的每日必考,秀山往往也是書聲朗朗對答如流。林先生問完之後,總是把一腔的喜悅摁回到肚子裡,臉一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尚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去吧!」

    秀山去了之後,林先生臉一鬆,笑嘻嘻地回過頭,看著半臉驚訝半臉迷惘的媳婦:「恁那兒子,要走不偏,要有出息呢!」林先生的女人就立刻蕩出一臉的歡悅:「可不是,沒見那軟棗,一接,這小黑棗兒就變成大柿子了!」

    秀山上了初級中學之後,林先生考秀山的時候就漸漸地少了。捲著舌頭說話的外文曲裡拐彎兒,連阿拉伯的土著文都成了科學,林先生雖然仍時不時地叨咕上一陣,無非也是把一些勵志勵學、警世醒人的話換一種表達再重複一次,像紅彤彤的太陽把一切依舊的大地又普照了一遍。比林先生幾乎高出半頭的秀山好像倦了,哼哼哈哈之後,背著林先生常和他娘嘀嘀咕咕地說上一陣,林先生的女人就和兒子一起眉飛色舞、一起點頭或搖頭。

    ——可惜的是,秀山娘變得很快,半天都到不了頭,她的點頭或搖頭就都不算了:「是?——」尾音拖得很長很長,拖完之後又說:「恁爹也這的說唻?那——」後邊的話還沒有出口,秀山一隻腳已踏到了門檻外。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功課學得差不多的秀山,不知什麼時候唱戲也學得差不多了。

    大坡地就有唱絲絃的劇團,武小魁是團長。一次小魁在白口鎮演出,團裡的一個袍帶小生崴了腳不能演了,儘管是個文小生的角兒,但卻需要有帽翅功,武小魁又不能一人演兩個角兒。

    正在著急,不知啥時候就在後台裡擠著的秀山跑上前說,叫俺試試吧。小魁很著急:「啥時候兒你攆到這兒了?趕緊走趕緊走,你當這是寫字兒呢,唸書呢,你行,就是寫字兒,那也得幾年功夫呢,走吧,走吧……」

    小魁話還沒有說完,秀山就把那頂方翅的紗帽戴在頭上,往中間一站就搖上了,一會兒左翅搖右翅停,一會兒右翅搖左翅停,一會兒兩個帽翅一齊搖,能向前搖還能向後搖,搖完之後又唱了一嗓子,還頗是個滋味兒,武小魁都看傻了。秀山急急地說:「救場如救火,叫俺趕緊鑽鍋(鑽鍋:戲曲圈兒稱臨時頂替上場),嫑害怕,給打不了鍋!」(打鍋:方言,說的話或做的事弄得很糟,很不應該且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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