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八章 誰叫咱是條串 文 / 張金良
「好男人是耙子,好女人是匣子」。同在一個門洞裡吃飯還同睡在一個土炕上的男人和女人,都被一條繩子綁捆著,那條繩子就叫生活。好男人把生活的衣食住行耙子一樣往家裡摟,好女人把生活的柴米油鹽匣子一般在家裡攢,紅紅火火的日子就摁也摁不住地令人眼饞。
裹腳垴的那一畝坡地魏老大打好兔刨井又種了三年。第一年平平常常,第二年沉甸甸的谷穗就叫許多莊稼主兒驚歎,到了第三年,連公社的幹部都說魏老大的那塊地裡不僅長出的莊稼好,——谷子、玉米、高粱、黍子、小麥、落花生,一擔一擔地往家收;長出的蔬菜也好,——豆角、黃瓜、茄子、蔓菁、辣椒、紅蘿蔔,一筐一筐地往家摘。那塊地種啥長啥、長啥啥好。
烈日如火的日子,老大種的蔬菜一家人吃不完,左鄰右舍也都能沾點光。那些吃了菜的鄉鄰,不勝感激又羨慕不已地誇老大,老大對不勝感激羨慕不已的鄉鄰就誇耀他的自豪:「咋整出來的?聽毛主席的話!你也聽了?光聽不做等於白搭!『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毛主席又沒有光給俺一個人兒說。你做唻?這土、肥、水、種、密、保、管、工,農業八字憲法,毛主席訂的,你知道不知道?——土靠人翻,肥靠人擔,地裡沒有糞,淨是胡圪混,糞大水勤,不用問人……」
張雪梅的匣子滴水不漏地攢。隊裡分的糧食,不管稀稠絕餓不了肚子;魏老大的耙子風風火火地摟,裹腳垴的一畝坡地收來的東西,就是拾麥子打燒餅——淨賺。第三年收了秋以後,魏老大把三年來淨賺的東西賣了,把數了又數的一卷錢捏在手裡,——他要還欠趙老拐的錢。
剛進大門,趙老拐就把他迎了出來,張紅梅就喊:「恁條串(方言:連襟)倆做啥勒,又不一塊兒當賊,還躲背著俺!」
老拐看著老大攥緊的拳頭說,原先五塊大洋差不多能買一畝地,就按半畝地的價錢,這咋算。要不就按半畝地,按當時的地租收,——這十年回本兒——不算利錢——折合成人民幣還俺一百塊錢算了!誰叫咱是條串!
魏老大找了根細棍子,在地下劃了蹭,蹭了又劃。劃拉了半天後給老拐說,咱是條串,這劃拉來劃拉去都不好看,這的吧,俺還你大洋!
其實魏老大來還錢之前就去了趟林先生家,他左問右問問了半天,雖然眼下的一塊錢抵頂不了一塊大洋,但他把總數記得清楚,林先生算出來的幾個數,按哪個都不是一百塊。他在地下劃拉的意思,本來是想讓趙老拐知道他不僅是個種地的高手,而且還學會算帳了,結果又沒有劃拉清。
賣糧的時候他就幾乎和人家吵了起來,他一口咬定「三一三剩一,三八二十八」,本來三八二十四應收人家二十四元錢,他非要三八二十八收了三十元後只找人家兩元。
魏老大從老拐家走了以後,老拐歪著屁股把那一大堆道道兒仔仔細細地瞅了半天,終究也沒有看出個什麼端倪來,紅梅出來也奇怪地問看啥呢,恁老半天!老拐說:「看!滿地雞爪子印兒,雞刨命!扔到谷堆裡也得刨著吃,就待見瞎刨,使死也刨不出來幾個小酸棗兒!」
魏老大花二十多元就到別人家給買來了三塊大洋,他學著過去趙世喜的樣子,在嘴裡吹吹再在耳朵邊聽聽,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和趙世喜一樣美滋滋、喜洋洋、樂不可支的那種感覺。
當趙老拐拿來那張欠條後,他在欠條上面抖抖著手,把「還」字寫成了「之」和「不」兩個字,「之」多了好幾個彎,寫得像上牛頭垴上的盤山小道,「不」字像找了五根細棍子叉在一起要搭個棚子,銀洋兩個字更不會寫,就在「不」字後面劃上了三個「o」,一個圈兒代表一塊銀洋。
畫好後連他自己也笑:一個「o」像一個泡爛了的棗,一個「o」像一個裂開嘴的核桃,最後一個「o」筆道兒太粗圈兒又太大,還沒有封住口,猛一看象給拉車的驢套在屁股上的坐鞧(坐鞧:給駕轅的牲口套在屁股上的皮、革或帆布做的寬帶,半圓形狀)。
畫完後他把毛筆遞給老拐,痛痛快快地喘了一口粗氣又放了一個大屁:「收錢兒也不捨得找個好筆使使,跟種地一樣,鋤板兒不光使得心慌。費了半天勁兒也沒有畫好,早知道還不抵找個扣兒啥的,蘸上點兒墨水兒一摁,多省事兒!」
畫完圈兒以後的魏老大渾身輕鬆而歡快,舒貼的程度不亞於挑出來一根紮在肉裡的毒刺,卸負一樣的感覺令他真想大叫兩聲或找個人傾訴上一陣,但他不想叫街鄰知道兩個親姐妹之間的不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