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七章 那個兔刨井 文 / 張金良
裹腳垴的那片地魏老大都是在白天裡抽空干,尤其是吃過中午飯那段時間,幾乎所有的人都要小瞇一會兒,在媳婦的嘮叨裡重溫舊夢,在自家的土炕上剝離疲勞。魏老大一放下飯碗就走,只要出了大門,再聽不到張雪梅「當家的,悠著點兒」的喊話之後,他就比兔子跑得還快。
那塊地很難收拾,魏老大把和茅草毗糾結到一起的土疙瘩一塊一塊地翻起來,把茅草壓到下面,把土蓋在上面,這整整花了他半月的空閒時間。翻完了之後,他又把谷場邊丟棄的麥糠和麥秸一擔一擔地擔到地裡,蒙了厚厚的一層,老大說這叫「捂草」。
夏季的日子溫度高雨水大,蓋了一層棉被一般的土地裡密不透風,地溫奇高又缺乏氧氣,地下那些長出來的草就焉了、爛了;未出芽的草籽也都霉了、臭了,都變成了肥地的肥。等地上的麥秸和麥糠也變黃、變黑,幾乎一踩就碎的時候,魏老大又把上面的東西翻下去,把下面的土翻上來。田野裡的秋莊稼忽湧忽湧地半人來高以後,裹腳垴的那一畝坡地就頗有些形狀了。
其實王家花園玉帶坪的地比裹腳垴的地好不了多少,都是山坡上的石碴子地,那種地除了透風好日照充足之外,致命的缺點是土貧土薄不托水,再就是天然承接著從山坡上衝來的雜草籽。雨水大的年份,山上衝到地裡的草和苗一塊兒長,雨水小的年份草不生了苗也不長了。過去王炳中家在花園裡經常種的也只是最下面的兩條「玉帶」,加起來半畝多一畝不到的樣子。魏老大把裹腳垴的地再次開墾出來之後,也就漸漸地不再為玉帶坪而牽腸掛肚,令他念念不忘難割難捨的,只有那口梨花井。
五黃六月的天氣裡,幽夢一般寂靜的暗夜裡月光如銀,魏老大半彎著腰,一隻手背了,一隻手搖著木製的小轆轤,「光當——吱,光當——吱」地響,像一個小女子為打發寂寞的時光在哼哼扭扭地唱,自己擰的粗麻繩在小轆轤身上一圈擠一圈地盤,看花了眼以後像水中盪開去的一圈又一圈的波紋。井繩把小轆轤纏滿後,轆轤邊上那個凸出來的槽把井繩往回一卡,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就又往回返,終於,那個又粗又大涼涼爽爽的大榼栳爬了上來,清冽冽的水陰涼似冰,溢出的水一邊往下落,在天籟一般的叮咚裡,榼栳裡樹影斑駁的藍天和白雲,連同托起的那輪明月,叫魏老大輕輕一逮就都傾了,嘩啦啦的水就一路奔騰著去滋潤他那個熱切的期望了。
玉帶坪上收穫的沉甸甸的谷穗,最關鍵的所在是犁花井,裹腳垴的地雖然在山坡上,但魏老大把裹腳垴挪了的心都有,——即使打不出水,他下決心要在那塊地的附近挖上一個深深的旱水窖。
地的下邊是一條很深很深的大溝,溝口離地不遠,雨季裡山坡上的水都歸入那個口,再從溝裡瀉到東河灘。魏老大在溝口選了一個能刨得動的地方開始往下挖,挖了齊腰深以後就不好挖了,暗黃的粘土夾著大石頭,砸敲半天才摳下來幾小塊,按比例大小論,像燕子築巢時銜在嘴裡的泥。
屁三動不動就喊叫老大是強驢,強驢發楞了以後再回頭,就沒有人見到過幾回。漸漸地,站到地面上只能聽到響動卻看不見「強驢」的頭頂了,他的兩隻大手十隻指頭個個兒也都開始冒血,「強驢」卻咬著牙說:「小燕兒嘴裡頭銜的那點兒泥還能壘成個大窩兒呢,不怕塊兒小,只要你往下掉,遲早俺得把你給摳成!」
張雪梅見了老大鮮血淋淋的手以後,說啥也不叫老大打那井了。一向聽話的魏老大這次說什麼也不聽了。
這天老大從地裡回來,血淋淋的兩隻手連碗也不能端了,雪梅很著急,老大說:「別的說啥都聽你,這事兒不行,毛主席都說,水是農業的命,沒水不行。」
張雪梅一跺腳,氣得胸脯直鼓:「喲——喂,俺家老大學會編瞎話了,毛主席啥時候兒說過那樣的話!」
老大一急,就跑到文昌家去問了問,回來後給雪梅說:「毛主席說過『水利是農業的命』,俺就掉了一個字兒。」雪梅頭一扭,給正在玩耍的巧魚說:「俺的俊妮兒喲,聽聽恁爹,還掉了一個字兒,牛頭垴掉一個字兒就成牛頭了,差得遠嘍!」老大說:「水就是水利,水利就是水,跟巧魚兒俊妮兒一樣,都是一個人兒!」
第二天老大又去了裹腳垴,回來後,雪梅就急急地說:「啥喲——俺問過林先生了,毛主席說的是『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毛主席就是明白,這水利是農業的命,可毛主席還給俺提了個醒兒呢,可不能因為水把命給賣(脈)了,那水是你老大的,可你老大的命是俺的,俺要說不賣就不能賣!」
歇了一段時間以後,魏老大的手指頭就漸漸地好了,張紅梅也沒有操太多的心,她以為老大聽了自己,不挖了。其實老大他就一直沒有停。在這中間,他到前院的李小旦家閒坐,說起了往地邊挖井的事。蔡改改到底是石匠的閨女,他到大圪梁娘家拿回來一套石匠的傢俱給了老大。收了秋後又叫爹來給老大幫了兩天忙,到第二年春天,那口旱水井就打好了。
井口二尺見方下面卻不小,是個大葫蘆形狀,最下邊能橫排著躺五六個人,算下來能盛近四十方水。見到的人都驚歎:「魏老大的兩隻手,真比會打洞的兔子都厲害!」魏老大就一臉的神秘和自豪:「這井打到一半兒,還真打不下去了,急得沒法兒,黃夜夢了個夢兒,快跟俺一般兒高的一隻大兔子,正在下邊兒跟俺一齊兒刨呢。第二天下去,先刨起來一塊大石板,往下再刨,暄多了,能一掀一掀地挖!這不,這井就打成了!」別人就說:「怪不得,有神仙給幫忙呢,俺想,要不,誰能在半山坡上打恁深的一個井!」
時間不長,石碾街的北圪台兒上就傳了開來,魏老大在神兔的指點下,在裹腳垴打了一口井,嘩嘩的清水直流,本來該燒香謝神,魏老大卻放了一個大屁,神兔惱了,水就沒有了。故事十里八鄉傳得很遠,也時不時地有人去看,但信與不信的人卻實實在在都管那口井叫「兔刨井」。
張雪梅知道後,可能是由於過於激動,本來早就變成的一口流利的大坡地話,忽然一下子夾了許多山西味兒:「天爺爺!嚇死俄,再往裹腳垴上掏個洞洞,往東去就不用轉彎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