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 結棒個鬼哩 文 / 張金良
魏老大一連去裹腳垴他的那塊地轉了好幾遭,他幾年前壘起的大石堰還梆梆硬地在那裡矗立著,堰縫裡鑽出來的那兩棵楮桃樹,又撐起了兩個綠蔭蔭的花蓋,只是地裡的大茅草已和山坡上的草濃濃地連成一片了,就是仔細看,除了比山坡有些平整之外,沒有人相信那是幾年前還有人耕種過的一塊地,但魏老大心裡的萬丈陽光永遠和藍天連在一起,他舒適無比地放了幾個大屁,一塌蒙眼(塌蒙:合起來的意思),腳下長出的谷子、高粱、玉米、黃豆,就蓬蓬勃勃地和漫野的青翠連在了一起。
這天他早早地吃了飯就到了隊長家,隊長正在吃飯。左手也端了一個藍蝴蝶大碗,右手拿了半塊蘿蔔鹹菜。見老大進來,衝著院子裡的一塊石頭努努嘴,算完成了客人進門時的禮讓。
老大坐下後,隊長又把那只蝴蝶大碗往前伸了伸,老大搖了搖頭後,就又端回去呼呼地喝了一口,咕咚一聲響之後呵呵一笑,——既完成了待客的全部禮儀,又彰顯了自己家有吃有喝的好光景。
老大掏出大銅煙袋開始吧嗒吧嗒地抽,隊長那邊「嘎崩——嘎崩——呼——呼」的響聲就循環不斷地響起。「嘎崩」的響聲是在咬嚼右手裡的鹹菜,「呼——呼」是在喝左手裡端著的稀飯。
隊長喝完飯,把手裡吃剩下的一截鹹菜往碗裡一放,他的女人順手就端了去,遞上來一個和老大家差不多大小的煙簸籮兒。隊長嘴和鼻孔裡冒出兩股濃烈的藍煙之後,問:「啥事兒?」老大答:「倒沒啥事兒,就是,就是——」
隊長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煙袋,又裝上一鍋子:「放慣了大屁,有個小屁兒就放不響了,也不嫌憋得慌?」「就是裹腳垴俺原先種的那地——」不等老大說完,隊長就說:「那地,那是塊啥地,俺知道你想說啥,——撂荒了可惜,可除了你魏老大,誰能種?隊裡的勞動力少,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好地都還種不過來。」
老大把銅煙袋纏了,別到脊樑後:「俺是說,俺想拾掇拾掇種了,給大隊小隊都不相干,收的歸俺。」
隊長一擺手:「你行好,趕緊種趕緊種,閒得你沒繭兒結,閒得你尥蹶子放屁帶啃槽。」「算數兒?屙出來的東西兒可坐不回去。」「還坐不回去,就沒有人想往回坐,不算數兒咋?誰敢不算數兒!叫你拿橛頭連俺也給刨了?」隊長說完就笑,老大卻沒有完:「別人,比如大隊要有人說咋辦?」隊長把老大送到門外,拍著老大的肩膀說:「誰說,叫俺和塊紅膠泥,把他屁股給糊住!」
魏老大從隊長家回來以後,媳婦雪梅就把家裡剛長大的一隻公雞給燉了,香噴噴的兩大碗。他就問咋了,剛會打鳴兒的小公雞兒,撲楞楞正好看呢。
雪梅正比著紙樣裁褙子,她要做鞋。大剪子卡嚓一聲鉸完之後,才說:「一窩兒雞,一個公雞就夠了,留倆也是打架。」
老大掏出煙袋要抽,沒有吃肉的意思,雪梅順手把煙袋一奪,說:「天爺爺!吃了也不耽誤吸,恁大個人,黃夜老夢夢兒,那是身子虛了,再不補補就成糠心兒蘿蔔了!」
老大攥緊拳頭在胸膛上捶兩下,咚咚地響:「嗨!這咋就虛了,結棒的很勒!」
雪梅把筷子往他頭裡一塞,點起食指在他頭上一戳:「結棒個鬼哩,誰家男人壯不壯,能哄了自個兒媳婦兒?看樣兒還是個人兒,身子比糗木頭棍兒還脆(糗:方言,內部腐爛),一碰就折了,整黃夜出汗,蓋的都溻濕了,吃不了那碗肉,就哪兒也嫑去;要出了門兒,黃夜就嫑回來了!」
雪梅說完,拍打兩下身子就往院裡去了,不甚寬闊的肩膀搖蕩著窈窕和秀氣,該粗則粗該細則細的脊背,勾勒著楮桃樹葉一般的曲線,——上面寫滿了或真或假的嗔怨和惱怒。
從此之後,除了隊裡集體要干的活,魏老大在屋裡要掌燈之前都會準時回到家,張雪梅腰肢上寫滿的幽怨就是他的將軍令,貓貓兒眼裡撲閃的流盼,是他頭頂上撐起來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