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 娘兒們在這兒呢 文 / 張金良
一連幾個晚上魏老大都早早地躺下,已經習慣了做活的他,躺在炕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張雪梅怕老大心裡難受,就勸:「咱啥也不想,姐姐又沒有說啥差話,姐夫就是那樣一個人兒,身上又不全喚(全喚:身上原來就是有的東西都還在),脾氣就跟別人不一樣。」
老大卻一直不吭,雪梅坐在灶台上,胳膊肘拄著炕沿,一直說些寬慰的話。過了一會兒,老大竟嗚地一聲哭了起來:「俺給你丟人咧,就想嚇唬嚇唬起生,誰知道弄出這大個事兒,半輩子沒個親人,沒個依靠,像個小蟲兒(麻雀)漫天黑夜裡亂撲楞,滿肚傷心話兒沒人能說,遇見你,成了家,有了恁姐姐,才有了個逢年過節能串門兒的親戚。這可好,把個親人也攆跑了,又叫你臉上也掛不住……」
雪梅聽了也鼻子裡頭一酸,抹了抹眼後就說:「哎喲喲——俺當啥事兒呢,叫當家的這傷心,別人咱不管,一個奶穗兒上吊大了姊妹倆,過不了三天,還不是姓韓的嫁了個姓韓的,——生個孩子還是還(韓)?!」
老大就又好長時間不說話,雪梅把手伸到被窩兒裡去,在老大的頭上來回摸索著,幾乎連長了幾根鬍子都查清了,另一隻手就撩開被角往裡看:「咦?這又咋了,這長時候兒連個大屁也聽不見了,比咱小妮兒還難哄,俺可悶得慌了,再聽不見個動靜兒,就串門兒去了。」
老大忽然從被窩兒裡伸出一隻手,雪梅一隻手朝自己屁股後面一伸,拉過來一個小竹筐,裡邊放著老大的銅煙袋和半筐子煙葉,給煙袋裝好後遞了過去。
老大爬著一連抽了三袋,把煙袋從被窩裡遞出來後就坐了起來:「看恁姐姐一家人的樣子,像俺,就不該娶個媳婦兒!」
張雪梅貓貓兒眼一閉,頭一仰,噗哧一笑:「媳婦兒呢,倒該有,孩子呢,不一定非得有,可你——就叫她有了,還都恁大了!這可咋辦?」
魏老大把大嘴一咧,一雙大手就把滿頭抓撓了個遍:「這不全喚的那個人俺就想不通,誰又不想跟他當條串,這河曲那邊兒就生了姊妹倆,就還有俺一個!一個紅薯母兒長上來兩菶秧兒,他種了一菶,俺種了一菶,這咋就比俺刨了他趙家祖墳還難受,就想不通!俺要娶了他親姊妹,能把俺煮吃了?」
張雪梅眼一翻,小巴掌一掄,魏老大的後腦勺上就傳來一個脆響:「這大屁放的可不好聽,嗆死人!」雪梅頓了頓,捋了捋頭,把一隻腿擱在另一隻腿上,往炕那邊湊了湊說:「世上的好多事兒,神仙都忙不過來呢,說不清看不透的事兒,就叫它在那兒擱著,慢慢兒就都好了,跟做醋還不是一個理兒?——蒸好的醋糟子在那兒捂著,到不了時候兒就往外翻,不光成不了醋,翻出來的東西兒就都壞了,連豬都不吃。」
魏老大不關心醋的事,他肚子裡曲曲連連的每一件東西,是永遠和土地連在一起的。就像太行山人聽戲,聽上段梆子戲也湊合一會兒,後邊要不唱段絲絃兒,戲台下的人就都覺著短了什麼東西。
老大說:「花園裡的地是真的不能種了,壘地堰的那會兒,老覺著屁股後邊有個女人在看,往回一扭頭兒,又啥也沒有,剛壘幾塊石頭,就覺得後邊又有個人立在那兒,再看還是沒有。——也是蹊蹺,就俺的手藝,圪擠著眼壘起來的牆它都不能倒。也沒有跟你說,前幾天還天天黃夜做夢兒,天天夢見一個娘兒們在俺壘的地堰下哭,哭一會兒就從牆裡給往外抽一塊兒石頭,過一會兒就再給塞回去。這不,到了那天,這牆就倒了。唉——俺這一輩子,土地廟兒、奶奶廟兒、城隍廟兒、關爺廟兒、龍王廟兒……俺哪兒不敢去哪兒不敢住?神氣兒都不惱不惹俺,那花園,——這回真不一樣,就覺得瘆,那娘兒們……。」
老大雙手捂著頭,彎著腰,像在研究一個未解的千年之迷,竟沒有看到張雪梅不知道啥時候早爬到了炕裡頭。
老大停下話來正思謀,張雪梅在被窩兒裡探出來個光身子,小手兒一揚,魏老大的光脊樑上就爆出一聲脆響:「騎馬坐轎不抵躺倒睡覺,來!娘兒們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