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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章 褲子穿反了 文 / 張金良

    太行山的錚錚鐵骨埋藏在山的深處,太行山人的神采和風韻和太行山緊緊地綰在一起,萬物的主宰只要把原本屬於她們的歸還回去,蒼天之下大地之上的那份兒鮮亮,就按也按不住。

    一場透雨澆過之後,和眾生緊緊相連的靈秀在一片蒼黃中翻個跟斗兒就來了,山川和大地像一個筋疲力盡的漢子,在睡了一個長長的懶覺之後,伸個懶腰醒了。——僅僅幾日工夫兒,天底下看到的地方都又蓬蓬勃勃地綠了。又過了一些日子,竟有幾種說不清的植物在錯過春天的季節裡,張張揚揚地又綻開了耀眼的花朵,把那個失落的春天一併合到了火熱的夏季裡。

    那場災難剛剛接近尾聲,中央就召開了七千人大會,對農村經濟進行了重新調整,《農業六十條》的傳達貫徹和那場透雨幾乎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契合。《六十條》的根本,是確立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農村經濟體制,莊稼主兒們看得見的是人民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小隊三級,摸得著的是生產隊裡土地、勞力、牲畜、農具的四固定。一群群的人分成一個個生產隊,生產隊裡有百姓們賴以生存且永遠屬於他們的土地,還有在土地上耕作的牲畜和農具,生產隊裡的每個人都能分到基本口糧,出工多出力大的人,還有工分兒補貼。隊裡收入的多少影響著每家每戶的收入,隊裡的富與貧、豐與歉,關聯著隊裡的每個人,莊稼人的眼透亮心透亮,——他們那個賴以生存的大家叫「生產隊」。

    在生產隊裡,扶不了犁的可以牽墒(牽犁地的牲口),不會耩地的可以擔糞,大家都憑工分兒吃飯,靠力氣生活,只要做,不論稀稠都餓不了肚子。能力有大小,收穫也就有區別,隊裡每個人的工分兒靠大家評,不折不扣的公開透明,一個工作日總共記五晌工:早起一晌,上午、下午各二晌。好勞力一天五晌掙十分兒工,差一點兒的掙九分、八分。大家坐下來,面對面地說,拍著良心評,評得太低了自有人替說話,要得太高了自己也會不好意思,——那也通不過。

    開始的那些年月,生產隊的生活有點兒像大同世界。

    一個生產隊的社員大都在相近的區域內居住,生產隊的當家人叫隊長,生產隊的組成人員叫社員。大家都在叫勁,看哪個隊的莊稼長得好,比哪個隊的社員分的糧食多,隊長都用自己的方式召集自己的社員:有敲梆子的,有吹哨子的,有敲洋油桶的。後來的後來,才慢慢有了掛在高處的鑄鐵的鐘。到該出工的時候,各生產隊召集人的信號此起彼伏,絕差不了多長時間,太遲了就給人笑話:一個懶隊長,領著一堆懶社員,餓死活該!

    在生產隊裡,白天出工之後晚上到固定的場所記工,一人一個小本本,面對面地往小本本上寫,由專門的記工員給往上寫,絕不敢多寫也不會給少記。個人有帳,隊裡也有帳,只有甩開膀子做活,小賬和大帳上才能有工。即使有一個半個的「賊人」,但絕沒有「賊」機會。

    做出來的事兒端,喘出來的氣兒就順,有個要商量的事兒,記工員只要說一聲都嫑走,忽啦啦的一大片准坐下來。天南海北的事只要敢說,都由你信口地吹,說的、笑的、聽的、鬧的,生產隊裡沒有寂寞。濃縮了的大生活和放大了的小社會,生產隊就是一個舞台,沒有高低也分不出貴賤,一樣的社員就沒有個遠近,隊長叫扛鋤只要不拿掀就能掙工分兒。

    工分兒有高低是緣於個人的力氣有大小:莊稼人的技術在磨不破的肩上扛著;在滿是膙繭的大手裡攥著;在壓不彎的脊柱裡馱著。只有捨得力氣,黃土才能變金。工分兒有多少是因為種地的把式分高下:二十四節氣環環相扣、息息相關,撒花和點豆早十天長不好,遲十天就減產;啥該種深、啥該耩淺,深的怎樣種、淺的如何耩?上肥施藥、掐頭剪枝、架蔓培土,都有一套學問。

    隊長倒完鞋殼簍裡的土就開始講話,除了地沒有二話,除了地,也不會說二話,——隊長就是一個懂莊稼能領著頭干的青壯勞力。種地的事多數時候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著辦,隊長只應了個號兒,搞不了**也成不了一言堂。因為關於地的事兒,在這裡坐著的人沒有外行,說清了就干,商量好了就算,哄哄夠了就散。

    回到家再做家裡的活,滿腦袋抓撓一陣想一想,現安排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哪個頭朝裡睡哪個頭朝外躺。

    剛睡下時孩子們都還沒睡熟,就和老婆再呱唧一頓地裡的事或糧食的事,因為做了一天的活,確實有些累,正呱唧著,莊稼和地就跟夢攪在了一起。撒了一泡尿再鑽進被窩兒,老婆摟著小嬌兒邊打呼嚕邊說夢話,剛推醒,隊裡上工的哨子就滿街轉悠著震天地響,半閉著眼大裊襠褲子一蹬就下了一地。

    做了一晌活,回來後老婆說褲子穿反了,這邊卻說沒反。「俺拿手摸唻,有窟窿兒的那邊兒在前邊,這不是?俺給掩到檔裡了。」老婆還說反了,再拿手一摸,還就是反了,褲子的毛縫穿在了外邊!吃完老婆端來的飯,到茅房裡一脫一蹬,就又翻了過來。下地回來後,老婆說咋又反了?拿手一摸,有窟窿兒的那邊又穿到了後邊!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無數的循環往復永遠如此,像演電影,——卻永遠放的是同一卷膠片。

    幸福的日子就不怕循環。莊稼人只要有了地心裡就踏實,受苦人如果有飯吃天下就天平。

    莊稼主兒對土地的眷戀像蔓兒連著的瓜、枝兒掛著的果。魏老大對土地的偏執像大煙鬼丟不下的煙泡兒,幾近瘋狂。

    王家花園玉帶坪的二畝地魏老大和四麻子偷種了兩年,在沒有糧食吃的年月裡,四麻子家實實在在地吃了幾頓硬殼殼的小米撈飯,張雪梅翻著貓貓兒眼把老大崇敬得上了天之後,又給生了個貓貓兒眼的二閨女,叫巧花。

    雪梅把許多在災荒年裡停了經的婦女羨慕得死去活來。魏老大是張雪梅心裡頭高高屹立的一座大山,那座大山有張雪梅那塊厚實的土托著,就更加地巍峨挺拔丰采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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