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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二三章 不能忍受的孤獨和恐懼 文 / 張金良

    這天,劉狗剩從鄉里回來天已擦黑,他和劉大全還住在一個院子裡。進門的時候小彩倒坐在門檻上,正在給三兒子民朝餵奶,狗剩想到屋裡去,小彩的屁股動都沒動,於是來到他爹的屋子裡,順手掂起個木墩子,靠著門板坐下了。

    劉大全坐在靠北牆的一條破椅子上,狗剩進來後他咳了一聲晃了晃身子,破椅子就吱吱扭扭地響。大全近幾天身上不舒服,耷拉著眼皮,一串清鼻涕在花鬍子上一顫,又無力地掉到地下,豁開半個口子的尖口鞋,露著腫脹得明晃晃的腳背,另一隻腳的大拇指從尖口鞋中頑強地鑽了出來,腳趾甲向上翻翻著。

    狗剩就一陣心酸,他盡量找一些高興的話題給爹說,忽然,自己的屋子裡就傳來二兒子建朝的哭聲,大兒子援朝的挨打聲和喊叫聲混雜在一起。「日恁個祖奶奶的,成天給恁個祖爺爺生事兒!」小彩惡狠狠地罵,傷了祖宗卻還要做祖宗。

    狗剩只覺一股氣直衝腦門,沒等屁股離開木墩子,劉大全就開了腔:「狗剩!行行好吧,背屈是福!恁祖奶奶又聽不見,恁祖爺爺誰又認不得,想叫恁爹多活幾天,以後就酣暢(肚量大,能咽的都要嚥下去)點兒!恁爹都不吭的事兒,你就更不能說。」

    劉狗剩從家裡出來,沿尚官道向東,剛到石碾街口就停住了腳步,石碾街上一堆堆圍坐著的乘涼的人,把攪合在一起的嬉笑怒罵都當歌兒唱。

    狗剩羨慕不已又痛苦不堪,總感覺那些個觸手可及的農戶日子像自己的星宿,再苦累的奔波,最後也是看得見別人的夠不著自己的。一個個莊稼人,苦日子也好,窮時光也罷,他們都能夠與自己相親相近的人牽手而行、相擁而泣,然後仰望著日出日落的光景,俯瞰著秋去冬來的季節,在想你愛你的的硒罵和嗔怨中,大嚼大咽生的滋味和活的娟美……

    就像林大頭,那次他去大頭家閒坐,大頭一邊細嚼慢咽地吃,一邊得意洋洋地侃,寶妮抱著孩子吃完了又洗了碗,大頭還在慢慢品細細嚼著那半碗米湯,大狗和二狗正滿院子蹦,三狗忽然摔了個跟頭,寶妮忙喊快拉起來,大頭懶洋洋地答:「急啥,不操心兒,再跌兩回知道疼了就好了。」

    寶妮剛拉起三狗,四江又屙了她一身屎,寶妮就又喊,大頭還是懶洋洋地答:「急啥,小孩兒不屙大人屙?屙了擦擦,俺還沒吃完飯,咋也不能吃個半截兒飯給你擦屎。」

    寶妮急了,把屎褂子一脫又一甩,過來就把大頭的半碗飯端走了:「叫你舒舒心心地戳!叫你得得勁勁地梃,叫你排排器器地像個大財主!」大頭好像傷了面子,「你——你——你……」地叫了幾聲後,一拍屁股,走了。寶妮攆到門外衝著大頭的背影喊:「有本事甭回來,離了你那泡馬尿就不澆園了?!」回過頭來對狗剩說:「沒事兒,爺兒們家的啥也不懂,兩天不吼喊賤毛就扎煞起來了,沒事兒,他是屬兔子的,轉個圈兒就回來了。」

    林大頭好像忽然不屬兔子了,直到連各家看門的狗也開始迷糊犯困以後還沒有回來,寶妮就拉了狗剩一起找,過了半夜還是不見大頭的影子,寶妮就開始嘟囔:「連旱池帶井挨個兒看吧,都知道俺大頭心眼兒小,你個大老兒爺們也不攔一攔,看見了還是就叫走了,真要沒了俺大頭,回去俺也上吊不活了。」

    後來狗剩也害了怕,借了個手電筒,挨個兒旱池和井裡細細晃了一遍,直到別無他法之後,才和寶妮一塊兒回了家。進門一看,大頭正靠著門板打盹兒呢。

    寶妮兩手一拍膝蓋,撲通一聲就坐到地下:「死鬼吔!你還——回來,嚇死俺咧——」

    大頭打了個呵欠說:「困了。」

    寶妮一骨碌爬起來就把被窩兒抻好了:「早早兒板你的死狗吧。」說完似乎又覺傷面子:「今兒的事兒不清,鑽到蓋的窩兒也得叫俺先咬兩口解解恨。」

    劉狗剩想著,一扭頭就從尚管道向回走,他孤獨得像大半夜從圪針菶裡驚起的一隻山雀,在黑暗中撲愣愣地飛了個筋疲力盡之後,卻看不見一柄可依的枝,也找不見自己原來的窩。那個顫悠悠的扁擔腰就像冬至以後的風,一陣強似一陣的寒冷,使原本鮮活的劉狗剩已變為一片永久的凍土,從此再找不到春天的腳步。

    狗剩在大北溝的南沿上轉悠了半天,四周黑洞洞一片,寂寞的暗夜裡什麼也看不清,天上有幾顆寥落的星,村子裡幾聲汪汪的狗叫。

    當醫院裡那片明滅的光在他眼前跳時,他突然把不能忍受的孤獨和恐懼一丟,激起一身視死如歸的雄風,幾步就跨了進去。醫院的大門很破,稍稍一碰就癲狂無比地一陣瘋叫,村子裡的第一個狗還沒有叫完第三聲,雜亂的狂吠就連成了一片。

    萬醫生穿了一件很露的短衫,看到狗剩先是一驚繼而又一笑:「還敢來?聽說嚇了個半死,啥時候兒緩過來了?」沒有幾個人見過那張板板整整的臉,還能漾起一片綻放百花的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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