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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二一章 從清水裡搖蕩出來的秀 文 / 張金良

    萬醫生換上便裝的時候往往走得快,輕盈的身姿和步態象大海裡的船,——一種從清水裡搖蕩出來的秀美。

    或許正是因了那海的緣故,大坡地人對她的仰慕是隔海遙望的那種。「悄悄兒的,還嘰嘰喳喳,萬醫生來了!」「瞎忙活個啥,萬醫生要走了!」——大坡地人對海,把激越澎湃藏在骨子裡。

    萬醫生換上了白大褂,一樣潔白的圓桶帽扣在頭上,鮮亮的大大口罩白得有點兒晃眼,李小旦的快刀也拉不出那麼勻細而分明的雙眼皮。一雙彎眉,新裁的嫩柳葉一般,能春風化雨;規整的四方步,像鐘錶的砣,等時間也等距離,有一種不敢觸摸的神聖。這個時候,沒有人知道萬醫生是高興還是懊惱。

    劉狗剩就知道,他看看萬醫生的眼就再清楚不過,萬醫生就說過,他快成了她肚裡的一根蛔蟲。

    世界上許多相反相背、大相逕庭的事,如果剝離到最後,再愚鈍的人也會發現,完全陌生的兩個東西,原來並沒有多遠的距離,荒漠一般的人心不僅阻隔了一衣帶水的親近,甚至拉遠了人與人的距離。

    劉狗剩不用做蛔蟲,他和萬醫生就像雷和電,就像一棵大樹和長成大樹前那顆微不足道的種子,令人驚駭的結果,只是自然演繹出來的一段關於自然的傳奇。沒有人知道自然的過程,半夜裡忽然傳來的光亮就成了驚懼。

    醫院裡人山人海的時候,萬醫生的飯有時是忘了吃,有時是別人吃光了。鐵打的漢子還架不住三泡稀,別說柔弱的女人省了三頓飯。餓了兩頓之後,萬醫生的四方步就差了距離也錯了時間,本來板板正正的人,走起路來卻突然顯得有些搖搖晃晃。後來,狗剩專門買了一大一小兩個搪瓷盆,每到開飯的之前,就提前給舀好,兩個盆子一扣,找個乾淨的東西一捂就藏了起來。萬醫生終於忙完想起來要吃飯的時候,狗剩就告訴她盆子在什麼地方放著,吃去吧,許還沒涼呢!萬醫生到那裡一摸,真還熱乎乎,她的心就滾燙。

    後來天就冷了,萬醫生的心再燙,也不能把那盆子飯一下子暖熱,吃下去肚子就不好受,狗剩就給買了個煤油爐,時不時地給萬醫生熗上幾朵山蔥花兒或山韭菜花兒,鮮美的味道能把萬醫生吃得熱氣騰騰滿頭大汗,萬醫生就解開白大褂兒的扣子,又解了裡邊領子上的扣子,紅紅的黃花小襖象凜冽的寒風中燃燒的一團火。狗剩看呆了,萬醫生就噗嗤一笑:「幹部?——」

    狗剩因為是公社裡的半脫產,沒人的時候萬醫生就喜歡這麼叫。「像個老光棍兒,你家那口子,光鮮耀眼像個燈籠兒,沒看夠?」劉狗剩就急,他一撅屁股就走了,萬醫生皺著眉頭,看著那只煤油爐子出了一會兒神,長長地「唉——」了一聲後,從此再不和狗剩提石小彩的事。

    萬醫生無論給誰看病都沒有摘過口罩,對劉狗剩卻例外。去年臘月狗剩病了,燒得厲害,他給萬醫生熗好了山蔥花兒以後就蜷曲在床上不動彈了,萬醫生叫他解開胸給聽一聽,狗剩呼呼地喘著氣還連連搖頭,比第一次和石小彩鑽入一個被窩兒裡還要慌亂不堪。他喜歡萬醫生,就像喜歡一朵花兒,但真真沒有把那朵花兒拿捏到手裡頭的念想。

    萬醫生把口罩摘下來裝入大褂的兜裡,把脖子上的聽診器摘下來也放到一邊,兩手一伸就抓住他燙手的脖頸,崩崩地解開了他全部的上衣扣子:「誰家的一個老童男,還守身如玉,好像誰要佔你的便宜,我啥沒見過!」劉狗剩一閉眼再不動了,他心裡頭有點兒被宰殺的豬羊抬上斷頭案子的那種感覺。

    萬醫生的聽診器在他的胸脯上摁了又摁,軟綿綿地有點兒壓痛,一隻手又在摁著胸脯子的另一隻手上敲了敲,彭彭地響。那是兩隻和小彩一樣綿軟有力的手,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和方位,使劉狗剩霎時間湧出了撲嗒嗒的兩串清淚:一個是攤開手在前胸壓,一個是攥著拳頭在背後捶。

    萬醫生忙問:「咋了?」狗剩仍舊閉著眼說:「不咋,甭管!」萬醫生兩手一搓,歎了口氣,她似乎知道狗剩在想啥,她一邊給狗剩系扣子一邊說:「光著急,把個扣兒也給拽掉了,你也真是,——都燒成肺炎了,沒法兒,打針吧!」

    劉狗剩從來沒有打過針,他一想就害怕,雖然在醫院佔了一些日子,每當看見打針的人們解開褲帶,他總是眼睛一閉扭頭就走,每當他聽到那些打針的小孩聲嘶力竭的吼喊就渾身不是滋味,尤其是萬醫生給趙老拐打了一次針後,他聽說打針就顫抖不已。

    那次趙老拐或許真的病了,萬醫生給開了藥,針劑叫護士給打,小護士給老拐剛打完做皮試的針,他就殺豬一般地嚎叫,他懷疑萬醫生還想用蒸餾水一樣的手段整治他,就一直嚷嚷不停,說日本太君楊老歪、國民大員皇協軍、地下的鬼祟地上的神,他趙老拐啥沒經過啥沒見過,他半輩子風裡飄、水裡淌、雪裡滾、火裡穿,那也才拐了一條腿,打針的小護士,不過一個頭頂上還頂著黃花兒的嫩北瓜,這哆哆嗦嗦的一針下去,重者要命輕者連那條腿也准給弄拐了,那就再沒有人笑話傻二小圪蹴著尿尿了!這針,非萬醫生打不可。萬醫生正一瓶一瓶地給人配藥,他就立在一邊看,一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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