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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二0章 山裡的那些女人們 文 / 張金良

    過了兩天,他獨自一人跑了一趟山西,過了歐李川上了十八闖之後,他用盡丹田之氣嚎叫了一路,當嚎叫得筋疲力盡之後,他真希望忽然從山崖上或溝谷裡跳出個妖媚無限的狐媚子來!——牛文英,雷月琴,苗香香,還有,小蓮?……自他身邊的那一朵朵的「花」凋零盡淨之日起,那些不堪忍受的孤苦和寂寞,把他的膽氣早撩撥得格外豪壯。

    他從那裡走了個來回,什麼也沒有遇見,他從山西背回來近百斤玉米面炒麵,還有一些土豆粉,從十八闖往回走的時候再也想不起狐媚子的事,——肩頭上一百多斤重的東西,幾乎要把他驅趕進閻羅殿。

    當他把那一百多斤重的東西放到家的時候,廷妮兒一邊幫他揩臉上的汗一邊說:「哎喲喲,老天爺,這重的東西兒,二三百里的路,咋一步步兒挪回來了?」當廷妮兒看到是滿佈袋的吃食後又說:「早就知道,俺兄弟不是一般的人,湊對垛兒(趕對時候兒)就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

    廷妮兒仍是那副淡幽幽的噪音,任何時候也聽不見大喜過望的鏗鏘或大驚失色的悲愴,但那句特母性的鼓舞,就像火車頭裡由水幻化出來的蒸氣,閘門一開,那千鈞之力就勢不可擋了。

    王炳中壓抑住內心的激奮,伸伸胳膊蹬蹬腿,說:「姐吔,在咱家,俺總不能叫你挨餓!」

    後谷場又召開了一次人山人海的大會,從三月份開始,每人每月可領五斤棒子面的救濟糧了!滿倉娘跑上台去問多少錢一斤,看能不能買起?莊稼主兒都聽得真切:救濟糧免費,不要錢。滿倉娘就哭:「俺快七十了,還沒遇見過這樣的好社會。」

    那次會也是工作隊郝隊長的告別會,他說建設社會主義不能忘農業,也不能沒有工業,蘇修美帝掐咱的脖子不給咱,咱中國的工人就自己造,老少爺兒們不要松勁兒,毛主席給制定了「工、肥、水、種、密、保、管、工」的八字憲法,好好兒干,社會主義道路有奔頭兒!」

    莊稼主兒們就說,毛主席喲,恁老人家咋啥也懂?您啥時候兒學會的種地?

    郝隊長說完後還專門又給滿倉娘鞠了一躬,滿倉娘拉著郝隊長的手說:「俺兒,錯咧,你想的那個人是瘦三娘,——死咧。」郝隊長說:「大娘吔,沒錯,俺早就把大坡地當自己家咧!」激動人心的場面令許多莊稼主兒偷偷地哭。

    那一夜,王炳中沒有睡好,他想起了父親臨死前端給三個兒媳婦的一碗瓜籽和一碗綠豆,父親叫三個人挑著種,最後「論功行賞」,三個人都慌了神,到死也沒有弄清父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意思。他現在終於明白,看似紛繁複雜令人繚亂的大千世界,一碗瓜籽和一碗綠豆幾乎就涵蓋了它全部的所有,身外的世界其實最簡單不過:有了繚亂的心也才有了繚亂的世界。最亂的,是人不平衡的心旌。

    天微明的時候王炳中就下定了決心,他幾乎認定工作隊的郝隊長就是將來「那片兒要下雨的雲」,無論收不收,他要把「瓜」和「豆」都種上去。

    郝隊長正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王炳中來了,他拿了二十斤玉米面炒麵往郝隊長的行李中塞,郝隊長死活不要,王炳中急得幾乎要哭:「都是爹生娘養的,俺吃飯你也要吃飯,地主的東西兒裡頭也不給你下毒吔……」

    每月五斤的玉米面救了莊稼主兒的命,醫院裡的病號漸漸地少了,萬醫生在醫院裡有了些空閒,幫助工作的幾個人開始一個個地往回撤,狗剩卻沒有馬上走。萬醫生本來平淡如水的一個人,也是奇怪,空閒的時候卻總愛和狗剩坐著說一會兒話,眼尖的人就悄悄說:狗剩好手段吔,俊女人都能給搗弄到一塊兒。

    大坡地村依山而建就勢而起,高低起伏的村落,站到哪個方向也不能透視她的全貌,即使飛越在她的頭頂,那些藏在山崖之下的跌宕也會被隱了去,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有誰能在什麼地方複製出她的全部。

    大坡地蘊積了千萬年的太行山韻,經久不衰的故事寫滿了隨勢而起、就形而建的每一個角落,不用上到牛頭垴頂,只要往西山巔上一站,一股沉蘊千年厚積蒼黃的遒勁就撲面而來。蒼山之間和大地之中的神奇,全聚集在村西頭的那棵皂角樹上。皂角樹狀似華蓋的樹冠婆娑如雲,麗日之下鋪就的濃蔭柔爽而幽涼;亦凸亦凹的樹幹曲體而立,任雨雪風霜都擋不住去張望那早出和晚歸的人;一身堅硬如鐵的長刺自遠古而來,少了些攀折、少了些踩踏,就多了些純淨的嬌美。

    很久很久的以前就有傳說,因為有了這棵皂角樹,大坡地就不乏嬌美秀麗的女人,她們像一顆顆亮閃閃的翠玉前後左右地撒落著,撿上幾個穿起來,輝映四射的光芒難以磨滅,疼痛不已的過往叫人心碎。

    牛文英,顫微微永遠搖響的一身鈴鐺,清脆悅耳裡播撒著與生俱來的富貴高傲,她像一隻白鴿,能搏擊長空俯瞰身下,但只能住在王炳中家一樣的大門庭裡。

    雷月琴,絲桐合為琴,偏偏沒有遇著一個明識「太古聲」的人,在「船底和船幫」的學問裡,她被變作一株屋內的盆景,在屋裡和屋外游移了幾個來回後,一不小心摔碎了。

    苗香香,春光明媚的旱地裡一棵「水蔥兒」,那個季節裡的「水蔥兒」就是結籽的命,一個新生命到來之後,「水蔥兒」盎然的生機就再不屬於春天……

    和大山筋骨相連的大坡地的人們,他們無不深深地摯愛腳下的熱土,靜靜地張望著身邊的女人。

    張紅梅,「二茬茬韭菜紅根根」,缺一根船槳的飄搖的渡船上,不乏維繫生命的水,卻少了些扎根的土。一生的不牢靠幾乎是她的宿命。

    石小彩,悠悠的「扁擔腰」荷負著千古風情,那個自春風的花朵裡飄出的妖冶,寄生著招不起、留不住的萬般辛苦,那一道自莊稼人嘴裡或眼中一滑而過的風景,要遇到個靈性的詩人,或許就會留下一個蕩人胸懷的詩篇,從此之後,不太好的永無人知,太好的就能一觥醉千古了。

    張雪梅,撲閃的「貓貓兒眼」裡自有天然的一種清純可意,那是一壇濃列的酒,能醉倒鋼筋鐵骨的漢,耀眼閃亮象秋季裡的那一片金黃,但那種金黃永遠在裹腳垴的一畝坡地裡蓬勃興旺著,正經的莊稼主兒就是嫉妒死魏老大的收穫,也不敢做偷別人地裡果實的賊。

    萬醫生,模板一樣的一個人,板板正正的身材,板板正正的臉,急走和緩走的步態,就像牛頭垴雨來和雨霽時鎖山的雲霧,無論山在霧中裹、還是雲繞山外行,永遠是大坡地人心中的一個遙遠的風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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