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一七章 醬油兌水也頂饑 文 / 張金良
這年的春天似乎很短,元宵節剛過就到了消寒的九九,進二月就到了春分。春分剛過,呼呼的東南風只刮了兩三場,石碾街北圪台兒上一身單衣的人們就薄汗濛濛了。歸來的新燕在燥熱的風裡箭一般地來回穿梭,忙不迭地到處尋找築巢的泥,糧食和雨水成了北圪台兒上永恆的話題。
劉二楞敞開了懷,斜靠在老布店的門口,一身的洋洋自得總叫人有些看不慣。自從娶了狐仙後,他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力氣,狐仙剛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就更加的意氣風發。兒子也是一頭黃毛,或許為了向人證明狐仙原本就是一個貞烈典範,他逢人就說俺家的大黃毛如何如何。這天也許是把他家的大黃毛說累了,也許是把大黃毛說得太多了別人聽膩了,也許是他也的確有些餓。二楞說:「這人都也是,這西山上的樹芽兒還沒有個小蟲兒(麻雀)舌頭大就都給捋了……」
正說著,周大中晃晃悠悠地過來了,手裡提了半瓶醬油,二楞就從檯子上單腿往台下一跳,兩隻手亂舞一陣後又拍拍頭打打屁股:「好小子抵不上個好媳婦兒誰也沒看見,這好閨女不抵個好女婿恁都可瞅清了,要真能再屙出來個閨女,咱把西山上的石頭吞下去的心都有。看看!看看!看看人家社長的老丈人,不饑不餓還不夠,香滋燎味兒還得蘸上醬油吃!人家那真是屁股溝兒裡頭的虱子——還真生到縫(份)上去了!」
周大中正懶洋洋地往回走,遠遠聽到二楞一說,在原地打了個轉兒就想往起跳:「誰家的小子恁能,咳!是二楞,還非你不能,三十多見了一個大黃毛,看把頭上的毛尾都燒焦了,你就是大腸裡的蛔蟲,——吃屎長大的主兒!俺說二楞,也沒見恁祖上趁過幾百畝地,你咋就恁狠的心?嗯?——比地主老財還下得了手?舊社會原本就該是貧下中農一家親,到了新社會還閻王不嫌鬼瘦?俺又不是你,還沒給人家搬三塊兒石頭就要了工錢,在家裡躺到明睡到夜,還見天兒四兩紅薯面掙著。」他說的「四兩紅薯面」是二楞修水庫砸了腳每天領的補貼。
二楞遭了大中一陣搶白後,一時竟沒有想起那句沉沉重重可以把大中擊倒擊昏的話,扭過身,單腿一彈又蹦到了圪台兒上。
周大中感到劉二楞那支蜷起來的那條腿,就像一隻戰敗的狗夾到襠間的尾巴,心中就衝起一陣歡悅,他向眾人搖了搖手中的瓶子,神神秘秘地說:「俺可找到個不挨餓的好法兒,看——二分錢,不貴吧?半夜實在餓得撐不住勁的時候兒,倒上碗水,兌點兒醬油,咕咚咕咚一喝,還就能睡著!」他本想讓人誇上幾句他半輩子總是有過人的伶俐和乖巧,不想喜氣洋洋聽著的那些人突然臉一沉,哼都懶得哼一聲就四散了去。
二楞子好像終於抓住了機會:「魏老大的大屁,就圖個動靜兒不小,後邊兒沒有啥東西兒。」
周大中頭一歪,連眼睛裡斜瞟過的一縷光都不願意在二楞身上多留一點兒,說:「還魏老大,魏老大,你給人家稠(——)鞋都不知道該稠(——)哪一隻兒呢,俺說,這回可是俺親眼見,魏老大家吃的飯,哎喲——恁都能猜著?——勺子裡生著一大坑棉籽油,慢慢兒,慢慢兒,藍煙兒一冒,碎蒜瓣兒往裡一撒,吱吱一叫,咳!——那個噴噴香!筋拽拽、光嘰嘰的東西再往裡一倒,綠顏顏的韭菜段兒往裡一掄,是啥?是啥?——炒饸饹!嘖嘖嘖,香死個人吔。魏老大!人家念著紅薯經吃著炒饸饹,你能比上人家魏老大腿肚子裡的筋,還是腳後跟上的皴?」
正說著,屁三突然從大中手裡奪過醬油瓶子,舉起來就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抹了抹嘴說:「醬油,醬油,啥醬油!鹽也沒捨得多放一把!啥炒饸饹,老大媳婦兒生了,借了二楞子三斤半紅薯面!都聽俺給說,剛剛兒親眼見,林滿倉一大碗黃澄澄、硬殼殼的小米兒撈飯,綠嗖嗖的酸黃菜,老天爺吔!——俺差點兒叫俺把舌頭都給咽到肚裡頭去!」
周大中一把奪過瘦三手裡的醬油瓶:「林滿倉?你以為他跟你一樣?要不撐死,要不餓死?老天爺倒跟你一樣,不下雨的時候兒燒死,下雨的時候兒淹死!還小米兒撈飯,好年景都沒見他恁大方過!」大中使勁擰了擰瓶子上的蓋子,把唾沫星子濺了屁三一臉後,走了。
幾乎沒有人相信,林滿倉能吃一碗硬殼殼的撈飯還就這綠嗖嗖的黃菜,但那確是一個千真萬確的存在。
林滿倉的大兒子,也就是在天津造「前後都是膠皮帶的鐵驢」的有田回來了,而且帶著媳婦、拉著兒子、抱著女兒來了。在大旱饑荒的年月裡往來的人就少,公共汽車到白口鎮就不走了,有田夫婦直到後半晌才到了大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