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一六章 坐到墓頭兒哭個死 文 / 張金良
老太太吃完飯，說什麼也不讓小玉洗碗刷鍋了，她讓小玉在一邊兒坐著，自己把碗筷鍋灶收拾個乾淨，收拾完後，她給小玉說：「看！奶奶緊操心，慢操心，身上還是沾了髒水！」說完，就把小玉往懷裡一摟：「孫兒哎，奶奶不能跟你一輩子，俺兒才活到人的邊邊兒上，這世上好多不能挨邊兒的事兒，就是死也就不能挨，要挨上了，就沒有不濕身的時候兒，人一輩子，腳跟兒要是歪了，就沒有能挺直的脊樑骨！奶奶一輩子就記住恁爺爺一句話：不愛財的女子，才能稱得是上上品的女子，不圖好過的女子，才刀槍不入！——給奶奶說，這東西兒哪兒來的？」
小玉囁嚅了一陣子，瘦三娘巴巴地聽著，聽了半天也沒有弄明白：西山的松鼠因為天熱跑到了南山，所以靜巒寺的尼僧每天只吃一頓齋飯，飯是用柴燒、使鍋煮的，忘了放菜也忘了放油鹽……
瘦三娘沒有聽完，半大的小腳兒一踮，就睡去了。
當東方的熹微又托起一個亮閃閃的麗日，小玉醒了，瘦三娘卻剛剛合上眼，
這一天，老太太不吭、不動、不吃、不喝，瘦三問，娘病了？俺趕緊給叫萬醫生來。老太太合著眼說：你瘋了！
晚上天下雨，嘩嘩的，文昌來看娘，說，咱這邊兒才下，山東那邊淹了好幾個縣。老太太連眼都沒睜。半夜以後，老太太就悄悄地哭，和外面的雨一樣，嘩嘩的。
新一天的太陽在厚重的雲層上躲著，雨還在下。剛到八月未的天氣，涼風吹著的雨點冷颼颼的。瘦三娘還是不吭、不動、不吃、不喝，小玉給奶奶蓋上一個粗布單子，老太太手一揮，撩出去好遠好遠，翻了個身，還是不睜眼。
小玉跪在炕前的火台上，一聲聲的痛哭像一支支力發千鈞的箭，把老太太倔拗的心給擊穿了。
瘦三娘坐了起來，她叫小玉剪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白布，掀起灶台裡煙熏火燎的鍋，拿那塊白布把烏黑的鍋底擦了一遍，又叫小玉端來一盆水洗那塊布。小玉洗了又洗，那塊布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樣子了。
瘦三把小玉叫到一邊兒悄悄地問，小玉還是那句話，「俺啥也沒做。」瘦三娘靜靜地說：「孫兒吔——一塊兒好好兒的白布，要是粘上了髒，天大的本事也洗不淨！俺孫兒就是奶奶的心垂子，心垂子要真有了事兒，奶奶還能活？！」小玉就哭：「奶奶，俺真啥也沒做。」
直到小玉把四麻子叫了來，這件事才算結束。老太太把四麻子攬在懷裡左看看右瞧瞧，說：「這老天爺有時候兒也打瞌睡呢，——天喲，俺這輩子咋光遇好人？」
有一天，瘦三娘掀開土炕上的坯，從下面拿出一個大瓦罐，她從瓦罐裡倒出十幾斤蕎麥面，紅黑的麵粉已結成一個大坨，還有一股生蟲子的霉味兒。老太太找了馬尾籮（尾讀yi）篩了幾遍，她給小玉說：「唉，多長時候兒了？總想啥時候兒恁爹再去賣灌腸，拿出來就能使，——你不知道，多少人都一直想吃恁爹的灌腸了，——多長時候兒了？總也捨不得吃，這可是好東西兒！」
篩好以後就打了糊兒，拿到籠上蒸，該蒸好的時候掀開一看，籠屜裡的蕎麥坨根本成不了形狀，面坨上鑽出無數個馬蜂窩一般的小眼子，小眼子裡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白糊狀的氣泡，就重新蓋上蒸。當蒸乾了兩三鍋水時，籠屜裡的面坨仍然冒著白泡粘不到一塊兒。
瘦三和小玉都叫扔了，老太太卻怎麼也捨不得，等一家人都睡了以後，她就一個人偷吃了一碗。不到第二天天明，她就感到身上不舒服，肚子隱隱地痛，她拿出來萬醫生給她的那瓶小白片的藥，吃了兩片後感覺似乎舒服了許多。第二天就又偷著吃了一碗。
到了晚上，瘦三娘就渾身冒虛汗，小玉就急忙叫瘦三，瘦三喊了半天娘，老太太睜開眼說：「喊啥咧，俺夢見恁爹來了，還是年輕時那個樣兒……」說著就哭了。
文昌到縣裡學習去了，山杏也不在家，瘦三一個人沒主意，要去叫萬醫生，老太太就說，省了吧，萬醫生給的那瓶藥拿過來吃兩片兒，管用呢。
老太太連吐帶瀉地鬧騰了一個晚上後，就拉著瘦三和小玉一人一隻手不鬆開了，第二天吃了晌午飯，老太太睜開了眼，眼窩已陷下去了好些，能喝點水的時候就又要了小瓶裡的兩片藥吃了，瘦三和小玉都堅持叫萬醫生來給看一看看，老太太就急：「這不才吃了藥片兒？身上火大，年輕時就這樣，瀉瀉就好了！」
後半晌的時候丑妮來了，瘦三娘似乎很高興，說等她好了，倆閨女拜個乾姊妹吧，小玉就姐兒一個，奶奶走了以後一個人太伶仃。老太太雖然氣有些短，但精神尚好，嘮嘮叨叨地還給未結拜的乾姐倆說些絲兒：
板凳兒板凳兒四條腿兒，俺給奶奶咕嘟嘴兒，奶奶嫌俺咕得慌，俺給奶奶拌口疙瘩湯，奶奶喝了不幾口兒，俺就喝了兩三碗兒，奶奶死了誰燒紙？俺燒紙！坐到墓頭兒哭個死，刨個窯兒，屙泡屎！
後半夜，瘦三正迷糊著，他忽然看見他娘衣衫一新地走了過來說：「三兒吔，娘要走了，咋也不送送？」瘦三的腦袋就來回地晃，竟把他一下子晃醒了，他爬起來就急忙去看娘，老太太出了一身的汗，像水洗過一般，仔細一摸，身上竟有點兒涼。他急忙去叫來萬醫生，萬醫生看了後說：「老人家早走了，耽誤了，那瓶兒藥是碳酸氫鈉片兒，治胃酸，這是食物中毒！」
深秋的風鋪天蓋地地湧了來，瘦三娘就像樹上那片飄落的黃葉，打了幾個旋兒後，靜悄悄地飛到天涯了。臨走的時候她拚命地搖晃著兒子的頭，但沒有誰能留住她倏然而逝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