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一二章 萬醫生的笑最好看 文 / 張金良
村北旱池裡的水已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底,官井裡的水已開始渾濁,抗旱點種被迫停了下來,當那滿天黑暗暗的烏雲向大坡地的上空湧來的時候,莊稼主兒一個個真想哭,他們擔水點下的種子正在伸胳膊蹬腿地悄悄發芽,但那怒濤一般翻滾的雲張張揚揚地呼嘯一陣後就倏然不見了影蹤,滿天的星星和那輪皎潔的月亮就又把沉重的苦難播撒開來,點種時食堂裡僅存的一點糧食也幾乎用光,除了去磨盤溝修水庫的人,花柴殼粉和棒子芯粉也成了稀缺的救命之物。
石碾街上跌跌撞撞不願睜眼的人們開始想起犁紅薯的魏老大和曬紅薯片兒的張雪梅,他們都想起了那丟棄滿地頂饑又解渴、當糧又當菜的紅薯,那才是糧食!糧食!——可惜叫自己糟賤了,那真比撅起屁股往吃飯的鍋里拉了一泡屎還要十惡不赦!魏老大自小就在廟裡吃在廟裡住,他才是大坡地真正的一個未卜先知與神相通的能人!當他們再見到魏老大的時候,就有人恭恭敬敬地問:「三哥——這,咋辦喲,不能活了,——看,腿都腫了,家裡的腰也干了(腰幹:絕經或停經),三哥,咋辦,說說?」魏老大狠狠地跺了幾下大腳片兒,說:「記得鬼子圍小窯頭村不?不要都擠到一團兒,四散分開跑,活路就多!」
時間不長,趙起升就給公社匯報,說支大鍋費火,再燒上些日子,西山上的樹恐怕要砍光了。聽匯報的人未置可否,大坡地的人卻由原來的悄悄開伙到公開支鍋了。
儘管各自支起爐灶,但只點起了灶下的火卻沒有下鍋的米。飢餓能擊垮所有活著的生靈,莊稼主兒的身心一個個變得薄如蟬翼脆弱不堪,生活的基本規則把他們對今天和明天的把握進行著殘忍無比的再修整,苦不堪言的民眾最終把他們的命和土地連在了一起。於是天天盼著下雨,他們一如既往地把生的希望釘在蒼天之上。
人們把廟裡的神像抬著滿大街轉了個遍,在無數期盼之後終於換來了幾個零星的雨點,憤怒的人喊:「老天爺,你就打個噴嚏吔,咋就捨不得給尿泡尿?」
有人說四二三年的時候,趙老拐往龍王爺的屁股後面撒了三泡燙手的黃尿天就下雨了,好幾個人就嚷嚷著叫老拐再尿泡尿去,老拐說早尿了五泡了,人一上了年紀,啥東西就都不好使了。有人問尿的尿燙不燙,老拐說燙得很哩,蛋都燙紅了,可就是不管用。
渾身浮腫和突然暈倒的人日漸增多,萬醫生成了人們的救命菩薩。
萬醫生還是來時的那種模樣,筆直的身板細膩的皮膚,輕盈秀美的步伐,永遠的正顏厲色不苟言笑,沒有親近也不見疏遠,像漫天的秋風,不冷又不熱。
抗旱結束後,劉狗剩和工作隊的郝隊長都參加了醫院的工作。其實多數人並無大病,多數急於診治的病號,嚴重的飢餓和營養不良是主要病因,急病號輸上葡萄糖,再吃上幾頓糧食做的稀軟飯,只用一二天就都出院了,多數的老百姓都不懂,割捨親人的巨大恐懼使他們陷入一片不理智的狂亂裡。醫院裡到處是東倒西歪的人,哭叫聲、乞求聲、吵鬧聲把所有的冷靜都能變成煩躁不安,忙的時候,萬醫生叫人抬著來回跑,因為只要一鬆手,那救命的菩薩就又不知道又叫誰給請了去,所以,有效的組織安排又成了頭等大事。
瘦三娘不知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胸口刀攪一般地痛,嘴裡流出的酸水也像帶著刀子,把噪子都拉得火辣辣地痛,老太太到醫院去了幾次,剛擠到跟前就又叫人給擠了出來,後來就堅持不住,痛得滿地打滾,劉狗剩給萬醫生說了說,萬醫生給了瘦三娘一小瓶白藥片,喝下去後當天中午見輕,當天晚上就好了,瘦三娘逢人就說萬醫生的神奇,萬醫生就更加被大坡地人稱頌。
趙老拐或許是想住進醫院吃兩頓病號飯,那天,他自認為把不裝就有的毛病和裝起來更像的毛病搞了個渾然一體之後,就擠擠撞撞地找到了萬醫生,萬醫生給聽了聽,翻開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頭來瞅瞅後,就急急忙忙地喊「下一個」,趙老拐卻就是不走,或許是礙了趙起升大隊長的面皮,萬醫生最後給老拐打了一針,趙老拐揉著屁股走了。
第二天又來了,萬醫生又給打了一針,打了第三針後到了第四天,萬醫生問:「打的那三針管用不管用?」對於萬醫生的醫術,能說出不肯定字眼的人在大坡地一帶恐怕還沒有生養出來,趙老拐一仰頭,煞有介事地說:「管用管用!真管用!身上覺得輕巧多了!」「那三針打的都是蒸餾水!就是消了毒的水,要打就再打一針。」
趙老拐先是一驚,驚過之後就急忙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和眾人擺著手說:「萬醫生的醫術那是牛頭垴上的皂角樹,高!就是高!俺個大老爺們就往後靠靠,先顧旁人!先顧旁人!」萬醫生將兩隻手插入白大褂的兜裡,兩個嘴角向上一翹,胸脯就一震一震地顫。——大坡地的人終於知道,萬醫生笑的時候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