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一三章 叫人咋活呦 文 / 張金良
秋收以後,大坡地人上演了一場悲歌一般的雄壯大戲,不可抵擋的千軍之勢,像轟然跌落的虎頭山。
當毒辣辣的太陽無可奈何地收去它最後的燥熱難耐,來自太行深處涼爽的風開始湧遍四野,大坡地的秋天也踏著蹣跚踉蹌的步伐趔趄著來了。這是一個遍體鱗傷滿目瘡痍的秋季,也正應了「子不嫌母丑」的那句話,疲憊不堪的莊稼主兒和往常一樣,無怨無悔不離不棄地緊握住季節的手,撲進了大地的懷。
人們擔水種上的秋莊家就像鐵骨錚錚的太行人,對生命的頑強追求鑄就了地老天荒生生不息的太行魂。太行山區代表性的農作物是谷子,成熟之後褪掉殼就是小米。太行山的人們稱道一種執著不改的東西叫「硬骨」,太行山人凝結於大地宣示給蒼天的另一種豪邁叫「硬谷」。那個不起眼的種子,再瘠薄的土壤,只要紮下根就是一株曬不枯、旱不死的生命,它甚至能吸收飄灑在空氣中的每一絲潮氣和凝結於枝葉間的每一滴露珠。
雲變白天湛藍的八月,不死的「硬谷」將縮減了三分之二的穗子又塗成一片金黃。這個苦熬苦盼的秋天,莊稼主兒的收穫不及平時年份的五分之一。
收穫的第一批糧食全部上繳國家之後,晚上就在後谷場的皂角樹旁召開大會,大會通報了全國的災情:去年上半年黃河以北大旱,西南大旱,受災面積達二千三百萬公頃即三億多畝土地;下半年東部、東北部澇災,二百萬公頃近三千萬畝農田被淹;蝗災、鼠災、粘蟲災建國以來前所未有。
瘦三娘在台下哭咧咧地說:「狠心的天呀,你打擺子還是發高燒?旱的旱、淹的淹,叫人咋活呦!」
今年的災情更嚴重,且百年以來少有:華北、西北大旱,黃河斷流,華南大旱,除西藏之外全國沒有一塊濕潤之地!受災面積近四十萬公頃!
收穫的第二批糧食要上繳之前,大坡地村能行動的人幾乎都到了後谷場上。在大會之前,人們看到滿大街「打到美帝」「打到蘇修」的標語就納悶:美帝不是在朝鮮早就叫打翻了?還打啥?蘇修到底在哪邊兒?是不是比日本人還壞?
大會之後人們才知道,蘇修是一個比日本人強不了多少的「嘎貨」,比被槍斃了的李小賴還壞!——在人揭不開鍋的時候強逼陳年舊賬!
——蘋果和雞蛋要比著圈子套,大了不要小了也不要;
——大米白面要拿著鏡子一布袋一布袋地照,太白不要太黑也不要;
——小米和棒子要拿著戥子一粒一粒地戥,太飽了不要太秕了也不要;
——……
這還不算,怕中國造出原子彈它就打不進來了,就突然撤走了它的人,——幹了一件先搭台後抽板的噁心勾當,為首的叫個「葫蘆小婦」(赫魯曉夫),原來是個「禿頭娘們兒」!娘們兒向來就幹不出什麼好事,有念想的時候比狗賤,沒念想的時候比狼毒!一旦翻了臉,跑都跑不及,整治人的時候像搗蒜泥,連屁三都深惡痛絕!
散會後有人給安社長說,標語上的「蘇修」兩個字該打上紅叉叉!安鄉長激動地說大坡地群眾的覺悟就是高。群情更激昂。
第三次大會的主題其實是抗災自救的動員會,工作組的郝隊長拿著一角錢二兩糧票,流著淚講了一件他和大坡地的人和事。
那天,他在大北溝裡昏倒了,大坡地一個老太太和她的孫女把他攙回了家,他稀里糊塗地喝了老太太兩碗菜糊,有了精神後就悄悄地掏出一角錢和二兩糧票放到了老太太的門礅上,出門的時候才看見老太太的孫女,正在喝那個洗了鍋的水……
後來,這一角錢和二兩糧票老太太共給送回來三次……
郝隊長後來把老太太請到了台上,她是瘦三娘,他給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後,說:「抗災不完,俺就不走,打今兒起,俺一月三十四元工資,把一半兒捐給大坡地生產大隊,蘇修美帝打不到咱,蘇修美帝更卡不死咱!」
林先生後來鄭重其事地給郝隊長寫了一幅字:沉重的災難扛過去之後,就是一部掂不動的民族歷史。
秋收時節,東到山東、北到東北、南到廣東,幾乎全都暴雨成災,淹沒農田村莊無數。大坡地人雖然輕鬆地種上了冬小麥,但這年秋季分到各家的糧食連春節都維持不到。
令魏老大和四麻子萬分喜悅又驚懼不已的是,玉帶坪二畝多地的谷子沉甸甸地割了兩大垛。兩個人做活都在晚上,一鐮一鐮地割完之後晾曬幾天,幹得差不多時再一捆一捆地綁成谷捆子,再把一捆捆的谷子搬到花園北邊的那排小石屋裡去。石屋雖然已有些年頭,一來建房時王炳中家正在中興之時,所以下了些功夫;二來花園這個鬼魅之地,敢來這裡玩耍糟踐的孩子們又少。所以,除了門窗不能遮風擋雨之外,倒也哪裡蠻好。
四麻子已十八歲,除了一臉的黑麻坑倒也一身規規整整的男子漢形狀,寬肩膀厚胸膛,蹬蹬的步履能帶起呼呼的風。當他把最後一個谷捆子打摞起來後,問老大:「叔吔,你估算估算,能打多少斤?」
魏老大點上他的大銅煙袋,喜滋滋地打量著兩大垛谷子,又痛快淋漓地放了一個大屁,說:「少說也得六百斤!」他搓摸了一下麻子的手後又說:「這才像個莊稼人的手!——咋樣兒?天不虧人吧?受了苦才能大碗兒捂,那一棍子挨得值吧?」
四麻子的那一雙手似乎早已超過了他的年齡,碩大的骨節一伸一屈也嘎巴巴地響,粗壯的手指頭鋼鐵一般梆梆地硬,手背上一層黑皮,手掌中一片硬繭。和老大不同的是,如果外面的那層皮能整個兒褪下來,老大脫下來的是一副好手套,麻子脫下來的是一副破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