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一0章 畢生矜持的馬寡婦 文 / 張金良
都說魏老大是四大,其實還少了一大,——膽量大。
那天收了工後他順路到山上砍了一捆柴,到了王家花園的豁口處,看見一隻兔子一蹦一跳不快不慢地閒溜躂,老大緊追幾步,兔子就緊蹦幾下,老大慢走幾下,兔子就四下張望一陣,老大一急,扔下肩膀上的那捆柴,說了聲「鬧啥西洋景兒,鬼也得逮住回家煮煮吃了」,就開始攆,兔子從豁口蹦進去以後他也追進了花園。
林滿倉開墾出來的玉帶坪早沒有了玉帶的模樣,彤塌的堰和連天的荒草宣示著不盡的悲涼。魏老大從玉帶坪上追下去後,那隻兔子在梨花井旁一閃就不見了,他撿起一塊石頭扔到井裡,撲通通的響聲告訴他井裡的水很深。他在花園裡轉悠了一陣,心裡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衝動。
他雖然不是大坡地土生土長的人,但來到這裡亦已近三十年的光景,大坡地周圍的山山嶺玲和溝溝坎坎就像他手掌裡的紋,雜亂無章的深淺和長短,他閉上眼睛也能梳理得分毫不差,他永遠與那片黃土地相親相近、相連相擁,在無數個寒來暑去的日子裡,他曾無數次地將襲人的煩擾和憂怒,連同疲憊的身心一齊融入蒼蒼的大地,在碧綠的耕耘或金黃的收穫裡打個滾兒後,那些本不該屬於他的負累就全卸入到泥土中去,只回來一個和原先一樣渾身輕鬆樂呵呵的魏老大,就像一條擱淺的魚又到大海裡游了一圈兒,洗滌了滿身的污垢和泥沙後還原了一個鮮亮活泛的生命。
大坡地的一山一水一草木,都能激起魏老大的蓬勃朝氣,王家花園卻像長在他私密處的那一片兒桃花癬,每逢春風漫野花妖艷的日子那裡就癢,鑽心的不舒服,忍無可忍之後找一個無人的角落狠抓猛撓一陣,等不太癢的時候就開始痛,——已經抓破了。
除了今天,好多好年以前,王家花園他來過一次,是為了已圈入花園內的馬老太石板坡的七分坡地。
那時的馬老太還健在,她的丈夫已故去。馬老太共生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三個女兒都已出嫁,三個兒子打仗死了一個,當兵走了一個,留下的一個因娶了個刁蠻的媳婦,和馬老太來往不多。
馬老太六十多歲,屬於清瘦型的那種,一雙玲瓏的小腳似乎是他畢生的榮耀,小腳風行的年代,的確也有不少人讚歎她那兩個聲震四方的美妙。
年輕的時候,馬老太的幸福就像太行山的峰巒,突兀連綿悠悠不絕,平時鄰里要好的女人們到她家閒坐,她會把一雙向來秘不示人的小腳來回掂著炫耀一番,其樂陶陶的心旌像翻捲起一層又一層五彩的浪花,——一樣的一泓碧水經了激盪之後,就成了另一幅澎湃的風景。這時候她的雙頰桃紅,迷離的雙眼神秘而詭異,開門就說不出口的滿嘴瘋話像喝醉了酒:「漢子該大就大,媳婦兒想啥有啥;娘兒們該小就小,漢子准不瞎跑!」別人就說:「這腳該小,俺倒是看見了,這漢子到底哪兒該大,你給說說。」馬老太就把小腳往屁股下面一蜷,斜著眼撇著嘴,從鼻孔中哼出一聲來:「聽聽!都聽聽!比靜巒寺的尼姑兒還純勒!恁家那些孩子咋日搗來的?一個接一個,又不是雞,沒公雞自己個兒就能泛蛋兒!還哪兒大,頭大心眼兒多;腳大走得穩;身大力不虧。哪兒大都好!」那人就捂著肚子笑:「哄漢子妖精不光嘴好,這哪兒都得好,——那也不用吹著喇叭兒當歌兒唱呀!」馬老太就不再吭聲了。
認識馬老太的女人們私下都稱呼她為「小喇叭兒」,——她也就是忍不住,大半夜的時候就愛喊叫,一聲接一聲的激盪,開始的時候,聽到的鄰居總以為她在挨打或害了什麼忍受不住的急症,敲一通大門不給開,就爬到房上看,看了半天,馬老太的院子裡黑燈瞎火的夜靜人闌,不像有什麼突發事件的徵兆,剛從梯子上下到半截兒,那邊的聲音就又響了起來,仔細聽過之後才知道,那簡直就是在唱!是一種歡歡愉愉的舒暢,根本不像是在受委屈!!
馬老太年輕的時候真的像一支唱著歌曲怒放的花,那只花規規矩矩地怒放在自己家的院子裡,如果山也有靈,她搖曳的風姿能傾倒牛頭垴。
有一次她本家的兄弟娶媳婦,當她終於邁出二門兒走出大門之後,好事的人就偷偷地量,——她的小腳連鞋底算在內,剛好夠三寸半!她邁出的每一步兒,從這個腳尖量到那個腳尖剛好六寸!看見的人都感歎,那一串規規矩矩的小腳印,誰知道看呆了多少男人!
她自己的漢子倒也是從生到死從沒有瞎跑的劣跡,她的愛像一團熊熊燃燒的野火,亢奮而激烈,壯闊又燦爛,不幸的是,野火滾過之後,她的男人在一陣辟辟啪啪之後,竟也匆匆忙忙地去了。那年她才四十。
馬老太有一個風風火火的內在,卻不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就是男人死,人面前她六寸的步伐也從沒有凌亂過,她儘管認不了幾個字,婦容、婦態、婦言和婦功卻畢生矜持令人叫絕。每每看到張惶奔走的女人她就痛苦不堪:「哎呀呀,——不敢看!不敢看!搶漢子也用不著恁急,好娘們兒攜男人不用繩兒拴!帶翅膀兒的小蛾子兒,哪個不圍著燈轉!」
也許因為生活,也許馬老太真的明白了,再好的老女人根本啥也不是。那天,她到尚官井擔水,剛好碰到魏老大,老大絞上來後給她倒了一擔,馬老太晃晃悠悠地擔上水桶,六寸的步子沒走幾步,人和水桶就一齊翻倒了,那不是一個傾倒的玉山,羞愧無比地爬起來後,老大把她送回了家,又給擔滿了缸。
後來馬老太就跟老大商量,他管她吃水用水到死,她把石板坡的七分地送給他。雙方找了同人,簽字畫押之後,不想那七分地卻突然圈進了王家花園裡。老大找到馬老太,馬老太那朵早已乾癟到枝頭的花兒幾乎要掉落下來:「孩兒喲,——沒法兒,人家給了俺五塊兒大洋,差不多能買一畝好地了,孩兒喲——到死,俺也喝不了幾桶水了。」
魏老大拍著屁股對著天叫了兩聲就來到了王家。王維貴還住在中院的後院,靜靜地聽完老大的訴說之後,他掏出兩塊銀元給了老大,說:「一根兒筋的人能走路?一根繩兒捋到頭兒可能把人吊死,就那塊地,一輩子都收不回來兩塊銀洋呢,真不信,你再去花園裡看看,想好了再說。」
魏老大沒有接那兩塊銀元,他到了花園裡。
那時侯王炳中正和雷月琴糾纏著,花園裡一個簡易的小檯子上,「三合班」的幾個人正在唱,一片片楊青柳翠,映照著裊裊的紅衫翠袖;一樹樹桃紅李白,相擁著聲聲的淺唱低吟。到處一片濃濃烈烈的春光燦爛。王炳中像一只穿梭於花間的鳥,舞之蹈之的手腳,比翻飛的翅膀還要歡快。魏老大在做夢也夢不見的地方剛剛定了定神,身上生了桃花癬的那個地方就又奇癢難忍,他皺著眉頭使勁抓撓了一陣子,耙地一般嗤嗤嘎嘎地響。王炳中一扭身,二郎腿就蹺到了另一邊。他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糊里糊塗地就叫幾個人給攆了出來。
馬老太連一個銀元的水沒有吃完就走了,也許是兒媳婦終於想起了婆婆的許多好處,埋葬馬老太的時候有人聽到她這樣哭:「著緊失荒(失荒:相當慌張)走了的娘喲——,精打細算的娘吔……」
後來,雖然魏老大長在私密之處的那片桃花癬好了,但是,在經久的年月裡,只要能躲過,他總是盡力繞開王家花園走,看到馬老太的墳骨堆也總想啐上兩口。在他看來,搖搖擺擺拿拿捏捏的女人比王家花園還要可怕,——剁砍男人的時候往往象刀切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