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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0九章 姑姑——苦 文 / 張金良

    這天清早,東方微微白,天地間還殘存著後半夜餘下的最後一絲清涼,瘦三擔了水桶早早地就挑水點種去了。瘦三娘也早早地起了炕,把頭天晚上從大食堂舀來的半瓢野菜糊熱了熱,祖孫倆一遞一口喝了。小玉頭兩天就和別人去了一趟大坡地往西四五十里外的石巖溝,說那裡有好多茴茴菜、虻牛腿,好幾天她就給瘦三一直嚷嚷著要去,瘦三說過了大圪梁的老鴰溝往西,淨是一腳寬的羊腸小道,少說還有四五十里,壯勞力一天打個來回還擔不了重擔,就堅決不讓去。

    好些日子以來,許多人家都悄悄地支起了鍋,看著兒孫面黃肌瘦的模樣,瘦三娘也想跑一趟找些吃食回來,就想和小玉偷偷地去,不想小玉早和玉炳中的女兒丑妮約好了,老太太為難一陣子後,也就帶了一塊兒去。

    將近中午的時候三個人才到了石巖溝,那裡的野菜早叫人席捲而盡,石崖上那個叫「老婆尿」的泉水,還在滴答答地流,三個人飢渴難耐地灌了一肚涼水後又往西行,大概又行了一二十里的路後,她們在一片大石崖下找到了一片綠蔭蔭的野山桃,三個人就大把大把地捋桃葉,一邊捋,還一邊將青杏般大小的山桃往嘴裡送。

    山上幾隻斑鳩在「咕咕——咕,咕咕——咕」地應和著叫。瘦三娘把下邊的一片山桃捋光了後就沿著斜坡向上爬,丑妮在下面喊:「奶奶,奶奶!這是啥鳥兒叫,恁傷心?」瘦三娘就給講了一個悲淒的故事:

    從前有弟兄兩個,老大是後娘老二是親娘,後娘怕老大分了老二的家產,就想法兒要害死老大。春天的時候,娘給拿了兩包麻籽兒給了兩個孩子,說誰種的麻籽兒上了苗兒後才能回家。路上,弟兄兩個就抓了包裡的麻籽兒吃,老大的麻籽兒後娘給炒了,吃起來很香,老二嘗過了之後就給哥哥換了。帶去的乾糧吃完了,老大種的麻就出了苗兒,也就回了家,老二種的麻卻一直出不了苗兒,就餓死在山上。老二死後就變作一隻鳥,飛到姑姑家訴說娘的種種不是,就天天叫「姑姑!——苦!」

    丑妮娘去世還不滿一年,她聽了後想起了娘,就偷偷地哭。瘦三娘捋了最高處的一棵正要往下爬,丑妮忽然喊:「姑姑!快看!俺娘來了,娘吔,娘來了!」老太太一驚,就從上面滾了下來。等她爬起來時,一條腿不能動了。

    三人共捋了三大包的山桃葉,瘦三娘瘸了一條腿,又不願意扔掉那三包東西,就一步一步、一截一截地往回挪。開始的時候瘦三娘拄了個棍子還能背一包野桃葉,到後來扔下那包野桃葉也不好邁步了。小玉比丑妮大兩歲,就背了一包,和丑妮合抬了兩包,三個人跌跌撞撞地捱到了老鴰溝,就再也走不動了。

    老鴰溝東西走向,約十多里長,兩邊都是萬仞絕壁,最窄處僅有丈餘,名符其實的名字應該稱為「峽」。風調雨順的年景裡,溝裡有緩緩流淌的小溪,低窪的積水溏裡,有數不清的躍動的蝦、遊蕩的魚和橫行的螃蟹。如今積水溏底的淤泥一塊塊地捲曲著,像一塊塊燒焦的薄餅,踏上去撲哧哧地響。

    坐了一會兒後,瘦三娘感到磕了一下的那條腿開始鑽心地痛,她心想肯定動了筋骨,要不也不能一頭一頭的冷汗直往外冒。

    當溝裡的夜風一股一股地開始湧起以後,東山巔上也慢慢地爬出來半輪明月,黑蒼蒼的山巒開始變成暗銀色的一片幽深,山巒中月光拖出的黑影像封山的一扇扇大門,大門裡埋藏著靜悄悄的玄機萬里。

    也是奇怪,本來晚上不大愛叫的斑鳩,忽然又在遠山上淒然叫了起來,漸漸地又出現了有應有和的好幾隻:「姑姑——苦!」「姑姑——苦!」聲音有高有低、有遠有近、有緩有急,把哀婉淒厲的哭訴說給了天、唱給了地,告訴了月亮、送給了大山。

    瘦三娘或許想起了下午的事,就說:「啥喲,俺娘家那邊兒,管那鳥兒就叫『姑姑蹬』,妮兒嗯!——聽奶奶說,『姑姑蹬,姑姑蹬,割了麥子就栽蔥;姑姑蹬、姑姑蹬,顧不上娘家火籠蒸』,那是叫出門兒的閨女快回娘家幫忙過五月呢。」

    丑妮在一邊坐著不吭,小玉就說:「奶奶,省點兒勁兒吧,前心貼到後脊樑了。」

    瘦三娘嚥一口干唾沫,抬頭看一眼天,說:「餓勒,餓勒,都餓勒!看天上的明奶奶,像不像一塊大西瓜?真甜真甜喲——恁爺爺那年一下兒就給買了仨!卡嚓卡嚓一切,全是砂瓤兒!叫俺一個人吃了個飽!」淡淡的月光中,老太太的微笑像在蜜水中浸過了三天三夜之後從天上飄搖而來,可惜那幽幽靜靜的甜美打動不了兩個飢渴難耐的孫女兒。

    當丑妮爬在裝野桃葉的包上要瞌睡的時候,老太太一邊拿了一塊河卵石敲打另一塊石頭,一邊說:「奶奶給說個絲兒吧」(絲兒:細小而長的長東西。當地人指民間口耳相傳、且多數首尾嵌字的長兒歌,修辭上傷佛頂針)。瘦三娘把手裡的兩個石頭敲打得嗒嗒嗒地響,深深的峽谷把清脆的聲音折射、放大,傳出去很遠很遠,她是在給尋她們的人送信兒。

    「明奶奶,甜瓜瓜,爹擔水,娘紡花,孩子在炕叫喳喳,買個燒餅哄哄孩兒,爹一口兒,娘一口兒,咬了孩子半個手兒!」瘦三娘把河卵石放到又一個手裡繼續敲打。

    「明奶奶,彈拐拐,拿著小刀兒割韭菜,韭菜辣,拌疙瘩,疙瘩生,攤煎餅,煎餅黃,叫二郎,二郎戴著皮帽子,嗖——嗖,擰哨子!」

    夜越來越深,從東山巔爬出的月亮已滑過頭頂歪向了西山巔,瘦三娘也漸漸地急燥,她把手裡的兩塊石頭敲得更快也更響。

    「針葫蘆兒針,戴葫蘆兒戴,俺去南山做買賣,買賣高,換洋刀,洋刀長,殺死羊,羊流血,換個鱉,鱉泛蛋,換個雁,雁有影,換個燈,燈有油,換個牛,牛有四條好蹄腿,撲嗒撲嗒走得穩,娶了個媳兒太大了,一間屋子盛不下了,娶了個媳兒,又太小了,掃地掃跑了!(以下兩句為對話形式)恁去哪兒唻?俺去給老鼠吃美美唻(美美:**),老鼠叫恁吃的啥飯兒?吃的面片兒,就的啥菜兒?就的蒜瓣兒。——蒜瓣兒辣嘴,喝口涼水,涼水冰牙,喝口兀突茶……」

    小玉和丑妮兩個人也敲著石頭笑了:「俺知道,俺知道,奶奶也餓得慌了。」

    一直到了後半夜,瘦三幾個才找到老嘎溝裡敲石頭的三個人,娘的腿或許是折了,一步也不能挪動了,瘦三背著娘回到大坡地的時候,來來往往擔水點種的人早開始了又一天的辛勤勞作,他打了小玉一巴掌後胸口就開始悶疼,他娘在後背上捶了他好幾拳,要不是真不能走,娘決不再叫「狠心」的瘦三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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