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0一章 魏老大摔響了扯牛鞭 文 / 張金良
當他把鍋的碎片一塊塊地全撿到手裡的時候,就衝著那個人的背影罵:「看恁娘個頭!連白文昌哥哥都認不得?——哼!哼!哼!——俺就是聞聞味兒,也知道俺的鍋在哪塊鐵坨里頭!」
瘦三將碎鍋片捏在手裡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個夠,一種重重的失落就在心頭翻湧起來。初級社時他往社裡獻毛驢的時候,他本想讓毛驢和他一齊走上台去,剛到台下,毛驢卻怎麼也不走了,他狠命地抽打了一陣後,那頭驢索性四蹄一爬躺在地上不動了,回到家裡後他激動感慨了整個晚上,彷彿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叫那個不會說話的生靈給敲打得錚錚作響,台下那經久不息的歡呼雷動,才是每一個大坡地人對老白家的最終首肯和至高獎賞,渾身顫顫著的那頭驢卻渾然不知!
而如今,他的灌腸鍋在倏然之間就面目全非地去了,他更渾身顫顫著抖痛不已,心想,原來毛驢也是一個極具靈性的生靈!除了街東邊扶了槐樹偷窺的那個猥猥瑣瑣的人,在這個時候,有誰能領會不到他那拚力一掄的壯懷激烈?!
西山的紅葉像一片已燃燒殆淨的野火,一陣又一陣的寒風滾過之後,山野樹木就只剩下了一片蕭瑟,天空的太陽已明顯地向南方挪去了一大截,把映在地上的人影拉得又細又長。瘦三把他的碎鍋片拋入那一大堆廢銅爛鐵中時,頭就在一邊扭著,恍恍惚惚之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他竟連鼻孔哼一聲的心情都沒有。
四野一片蒼黃,颼颼的寒風翻著滾打著呼哨,一陣緊一陣地漫卷而來,瘦三的心裡像墜了一個大秤砣,當他從大北溝裡走上北邊的土堰時,視野就開闊了許多,憂鬱的心剛覺有些亮光,清鼻涕就一串串地滴入下來。也許剛才摔鍋的時候他好像用的勁太大了些,手掌到現在還感覺有一些麻,伸出手去抹了一下鼻涕,兩手一搓就又揣到了袖口裡。
從瘦三站著的地方向東,原來都種著紅薯,地都還沒有犁,刨紅薯時留下了滿地的坑坑窪窪。隔了幾塊地的東邊是趙家墳,兩個人正在犁地,瘦三縮著頭,「吱——吱」叫著的寒風像一把把刀,從他肥大的破棉襖下邊鑽上去後,再來回拉上一陣,生生地痛,他順手從堰邊上薅下幾菶細高粱桿,在石頭上踏扁後在腰上一纏,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東走。走近趙家墳的那塊地時,眼前的情景幾乎把他嚇了一跳。
魏老大正在和屁三一塊犁地,兩隻牛在地上臥著,「嘎崩——嘎崩」地在嚼吃著紅薯,不知因為什麼,屁三突然把從墒溝(犁鏵在地裡翻開的土溝)裡撿來的一籃子紅薯一掄,提著籃子就跑,魏老大慢慢地從肩上拿下扯牛鞭一甩,鞭鞘子就纏住了屁三的腳,老大一逮,屁三就摔了一個觔斗,爬起來就又跑,老大就又一甩又一逮,屁三就再摔再爬、再跑,後來老大就急了,甩起扯牛鞭,「啪——啪——啪」地一陣亂甩,鞭鞘子每在屁三頭頂上回撤的時候,空中就爆出一個脆響,鞭鞘子在屁三腳下回撤的時候,地上一個悶響後就泛起一股土煙。
老大一鞭一鞭地甩,屁三的上下前後左右就不斷地爆著一聲聲脆響,像過年點燃的鞭炮。屁三怕打在身上受不了,縮著膀子抱著頭,一蹦一跳地來回躲閃,一會兒工夫兒就氣喘吁吁地滿頭大汗了,哭咧咧地喊:「老大!親大爺!嫑打了,你說咋就咋,還不行?」魏老大「嘿——嘿,哈——哈」地咳了幾聲,又在天上來回甩了兩鞭後才收住手。
扯牛鞭是犁地時驅趕耕牛的一種農具,鞭把有胳膊腕粗細,一尺左右長短,為了方便抽打耕牛,鞭身多在一丈到丈五之間,鞭把和鞭身由一個繩圈綰在一起,除非種地的老手,一般人攥在手裡不用說趕牛,拼盡力氣掄都掄不圓,等終於掄開的時候,許多時候一甩手卻打在自己身上。魏老大甩出的鞭子要打牛的耳朵,絕打不到牛的犄角上去。
魏老大看見瘦三後,仰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他把扯牛鞭往肩上一搭,手指著墒溝一溜疾步快走,長長的鞭子像一條大花蛇在身後跳躍著:「掰開眼瞅瞅,全世界的莊稼主兒哪有不可惜糧食的?沒經過四二、三年?看看,看看!滿地的紅薯都扔咧!天冷,天冷,天冷能凍死你?!再冷的天能凍死受苦漢?受苦人自帶一籠火!」
屁三的頭上已冒出騰騰的熱氣:「哎喲喲,你個大屁簍,成天攆在你屁股後邊聞你那大屁不說,這一遭兒犁不到頭兒,幾百斤紅薯就出來了,使死俺也撿不淨,趕明兒,俺也上山砍柴煉鋼去,再不給你搭伙兒了。你要找不著人,就等『洋犁洋耙』犁,打死俺也不來了。」
平時犁地都是兩個人一組,一主一次,為主的人負責扶犁踩耢(踩耢:犁完後為使土地平整,人踩在耢上牲口拉著攤平),為次的人又叫幫犁,負責牽牛打坷垃,收工後扶犁的人倒背胳膊兒往家走,幫犁的人則要扛犁趕牲口,兩個人合作就叫搭伙。
在直奔『共產』主義大踏步前進的日子裡,大家都在算計著「白麵饃饃吃不了」的好光景,沒有人在乎地裡的那幾個紅薯。收的時候大家就像唱絲絃戲,「轟」地一聲來了好多人,「轟」地一聲比劃了一陣子,「轟」地一聲就算收了秋。
魏老大一犁下去看見丟下的東西就心疼,就不住地喊屁三:「快撿快撿,好東西兒!好東西兒!當糧又當菜,頂饑又解渴!」屁三就拚命地撿,不到半天工夫兒,就撿了地中間的一大堆,足有千餘斤,沒顧上撿起來又埋到土裡的仍還有很多,老大催命鬼似地一直大喊大叫,嫌屁三眼慢手也慢,屁三雞啄米一般使了個賊死,老大仍然叫喊得瘆人,連拉犁的兩頭牛都把尾巴夾到了屁股裡邊。屁三終於忍受不住,一甩籃子就要跑,老大一急就甩了鞭子。
瘦三又抹了一把清水鼻涕,往屁股後邊一槓,圍著那一大堆紅薯轉了一圈,又在墒溝裡踢了幾腳,撿了幾塊,皺著眉頭說:「這,這,這,不得了!不得了!——咋就都忘了?那紅瓣瓣兒土,吃下去屙不出來,能撐死人!這事兒,得給——大全——文昌都說說,得趕緊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