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玄幻魔法 > 大坡地

第二卷 第一00章 砸不爛的灌腸鍋 文 / 張金良

    日子就是一首歌,輕吟亦大慟,激昂伴幽咽,或寧靜似水,或燦爛如火,在夢一般的流年中,愛什麼是什麼,恨什麼就有什麼。

    莊稼主兒的日子,播種像一根縫日子的針,收穫是串起日子的那根線,在循環無數的付出與回報裡,縫綴起層層疊疊的最原始最樸素的愛和恨,那是一首原生態的歌。他們在晨鐘暮鼓或輕露晚霞中一路哼唱著走來,到不能再唱時,日子就結束了。

    歲月像一條河,大坡地人的歲月就像馬河灘,一層累加一層的河卵石,堆積著一個遙遠而深沉的荒涼。或許,在那條河裡,上面的石頭抱怨自己經受了太多的日曬和雨淋,辛辛苦苦為下面的石頭撐起一片陰涼;下面的石頭感喟自己永不見天日的憋屈時光,讓上面的石頭逍遙了無數的繁花麗日。其實,馬河灘在經久的年月裡來來回回滾了無數次漕,其實,那條河還是那條河。

    「灌—腸—吔」,瘦三在石碾街上突然吆喝了一聲,仍是那副渾厚而凝重的嗓音,仍是那個「吔——」字掉進褲襠裡的感覺,音質未變,音域卻比平時好像寬了數倍。或許是因為石碾街太過安靜的緣故,不僅東西兩邊的兩顆大槐樹都好像在顫抖,聽到的人像聽見一顆平地的炸雷,——有一種馬河灘滾漕的那種感覺。

    沒有誰仔細去想,石碾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都「忽隆」一下全擠到了「社會主義的橋樑」上去了。

    北圪台兒上一溜林立的商舖多數歸了村裡,慢慢地又一間間地挪作它用,漸漸地,偶然開門的幾家店,一天裡也沒有幾個蹺腿進出的人,到後來店也就關了。

    瘦三吆喝了一聲後,西邊那棵槐樹上的麻衣鵲象聽到一聲槍響,箭一般地向高空一鑽就幾乎看不見了,過了好一會兒,天空中那粒芝麻大小的黑點才漸漸變大,在石碾街上空兜了幾圈,確信並無大事後,才「喳——喳喳——喳」地叫了幾聲。

    大槐樹下立了一塊大石頭,半截紅半截青,有一人來高,紅的半截像一個圓圓的大鼓,青的半截像一個放鼓的礅子。前年馬家河發大水,瘦三發現了那塊新衝出來的大石頭,因他家也在村西,就把那塊奇石找了幾個人拉了來,放在街上西邊的大槐樹下。

    他真想再喊叫一聲,街上靜悄悄的像剛剛散了大戲,剛憋足氣要張嘴喊的時候才突然感到,再喊,真要和雷月琴一樣瘋了。街東邊有個人從北向南走,要往夏官道拐彎的時候又回過頭,扶著那棵大槐樹往西邊歪著頭瞅,瘦三就有些急,把提溜在屁股後面的那口灌腸鍋皺著眉頭往起一掄,眼睛一閉嘴一咧,「光—當」一聲響過之後,灌腸鍋就在那塊雙色石鼓上碎為幾塊。東邊扶著樹看的那個人渾身一哆嗦,屁股一撅就跑了。瘦三一屁股坐在石鼓上的一邊,眼睛一直閉著,他感到村西的牛頭垴忽然歪了,村東的裹腳垴也就要坍塌了。

    麗日融融或秋高氣爽的日子,在沙水縣城就可以看見大坡地村西巍然屹立的牛頭垴,過了窯頭村上了白坡嶺,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大坡地村東的裹腳垴,大坡地的村東和村西,均有她典範的地域性標誌。在瘦三家,弟弟白文昌就是那座牛頭垴,全家人責無旁貸地托起了他,他托起了白家人的希望。

    昨天晚上文昌回來得很遲,進門就到了瘦三的屋裡,看上去萬分的疲憊,卻仍然那副不緊不慢笑瞇瞇的樣子,文昌在屋裡立了一會兒後,說:「哥,——別人說咱家還有鐵沒有交上去?那不好,起碼兒對我,——沒帶好頭兒,影響也不好不是?」

    瘦三衝門努努嘴,說:「那釕吊兒算不算?」文昌說:「倒有人交,但不提倡,總要關門兒鎖門兒吧!」正說著,就聽見山杏喊:「灰頭土臉的髒死人,洗澡的東西兒找來了沒有?」文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瘦三掂起那個灌腸鍋要上交的時候,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自己勸自己,他是白文昌的哥哥,白文昌決不會有一個思想落後的哥哥,大煉鋼鐵是「超英趕美」的大事,把他的灌腸鍋獻出去,那一堆堆煉出的生鐵裡就有了他的一份功勞。當走出大門後,想起他的鍋馬上就要在那紅紅的爐膛裡扭曲變形,直到一塌糊塗時,心裡就像忽然伸出一隻猴急的手,把那個剛剛捋平的秤砣就又向回捋。

    那是一口他專門托人從山西帶來的笨鐵鍋,已隨了他十幾個年頭,不褪皮不崩紋油光珵亮,扁而平的兩個耳朵和鍋連在一起,那口鍋不管往哪裡一放,就是另外一個瘦三。找瘦三的人只要看見鍋就會在那裡死等,時間再長也不會上別處找:「瘦三這龜孫兒咋還不回來,屙井繩了還是尿黃河了?」性子急的人找個小石頭,「當——當」地一敲,瘦三準會立馬站到你跟前。每次瘦三用完鍋後總要裡裡外外擦個乾淨,再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墊了一個草圈的小櫃裡。

    瘦三心裡的那隻手一會兒又胡亂抓撓起來,把他的五臟六腑翻攪得像一團亂麻,他把那口鍋掂來掂去看了個夠,又摸索了個夠以後,鬼使神差一般竟來到了石碾街,儘管心裡十分明白建設社會主義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心中卻總隱隱感覺和他的灌腸鍋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當年他把自己的毛驢交給社裡之前,那個洋人兒一般的肖老師給他鞠了一躬,他的整個身心就都顫顫著,猛地一轉身後,才知道自己成了一個嶄新社會裡的嶄新的人。今天,當憋悶異常的他,拼盡丹田的力氣喊了一聲「灌——腸——吔」之後,才覺胸口有些輕鬆,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冒出一個撲頭野鬼似的人,還回過身扶著槐樹歪著頭看,彷彿在譏諷老白家在「超英趕美」的熱潮中出了一個落後的人,他渾身的不快霎那間就化作一片沖天的怒火,手一輪,那個「撲頭野鬼」就抱頭鼠竄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