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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十八章 兩個女人的感懷 文 / 張金良

    和許多人不同的是,趙老拐夫妻惶惶不可終舊。兒子趙起升動不動就來無影去無蹤,他們深深感到,兒子已陷入一個深深的漩渦中。

    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張紅梅才和影子一樣成了老拐的貼身追隨。作為早就上了一條船的兩個人,至船到江心開始翻騰打轉兒的時候也才知道,早該共同搖櫓劃漿的雙手,早先的早先,都叫一些吃喝睡覺打呼嚕放屁加起來的雞零狗碎給耽擱了,幹了一些不該幹的事,該幹的事卻一項沒少地還放在那裡,到頭來無非誤了些時辰、自找了些匆忙。

    夫妻兩人在家裡各自拍打著各自的膝蓋,生生地算計著枝頭上那只抓不住的鳥。儘管兒子不承認,但根據起升走火入魔的程度,兒子應該和一個見不得天日的女人拴在了一起,判斷的準確程度,就像右手舉著錘子左手拿著核桃,只要砸不到手指頭上,核桃准碎!而且,那個女人和楊老歪關聯著!

    每當兩人說到這裡,張紅梅就翻著眼瞅著老拐,那神態是一半懷疑又加了一半驚懼。老拐無奈地補充一句:「任意牽一匹馬過來,還用看?蹄子上釘著掌子呢,沒人敢給抬槓!」不等老拐說完,紅梅渾身就抽筋一般地哆嗦,比打擺子還難受。哆嗦一會兒後,就把頭蒙進被子裡嗚嗚地哭:「日恁八輩兒祖宗的楊老歪!驢日的竄種楊老歪!恁娘給誰睡了,屙出來你這個妖孽,你個狗攘的,驢蹲的,王八**的、鱉養的,死了還留個狐狸精害人……」

    哭夠了以後,撩開被子問老拐:「當家的,咋整?——要不,叫俺找著那個狐狸精,一刀把她砍翻了,求個全家安生?」張紅梅要是惹急了,還真是啥事都做得出來。

    老拐一瞪眼:「楊基業還沒到了兩狼山!天上晃悠著一塊石頭,敢保險就砸到咱頭上?該吃吃該喝喝,就不信他驢尿河子能翻了船!——咳,還甭說,這幾天做夢兒俺都夢見在河裡鳧水,清凌凌的水,說不定還發財呢!」

    老拐儘管這樣說,其實心裡也沒底,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一定能做成那堵擋風的牆,但卻做好了擋不住就忍受的準備,就像兩個要砍頭的人上了刑場,臨死前一個涕淚零落渾身癱軟,一個高叫了一聲某某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一樣的不可避免的惡果,卻叫一個人顯現了英雄,揮酒了豪邁。只可惜那種唾手可得俯首即拾的東西需要一定的心理底氣作補襯,而這種補襯在老拐的心裡一向是源源不斷且揮灑自如的。

    望著張紅梅沒頭沒緒的樣子,老拐憤憤地想:還說不定誰是臭茅罐呢,哼,早就該知道誰是立著尿誰是圪蹴著尿的主兒!

    兩隻牛抵頭或打架時有個最經典的動作,怒不可遏地撅起尾巴,四蹄叉開、俯身踏地,犄角前傾、牛頭放低,翻著白眼,喘著粗氣。如果看到這個樣子,不用問,那牛急了。

    張紅梅讓兒子坐在屋一角的小凳子上,閂了門,拿身子靠住,披毛散發臉龐蠟黃,衣衫不整有氣無力,眼皮不抬鼻涕橫流。她先嘮叨、再哭訴,濃重的低音寬而厚:「嗚——嗚——嗚嗚嗚嗚,兒哩,叫娘咋活哩,嗚——嗚——嗚,想活可咋活呢,嗚嗚——嗚嗚——嗚……」;隨後,清脆的高音細而尖:「咦——咦——咦咦咦咦,兒吔,娘不能活咧,咦——咦——咦,想死不得斷氣吔,咦咦——咦咦——咦……」。

    人生苦難的根本,許多時候就在於不能徹頭徹尾地溝通和體會,張紅梅藏在心中的酸甜苦辣鹹,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除非誰做了她的舌頭,沒有第二個人能心領神會。

    張紅梅的高低音一遍又一遍地進行完了之後,趙起升仍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姿勢都沒有變,她就跑上前去,用掄不圓的拳頭在兒子脊樑上「咚——咚」地敲,敲了後背砸前胸。敲砸夠了之後,雙手一拍又把兒子摟在懷裡,過了一會兒全身一軟,倒在地上泣不成聲了。

    起升把娘扶上炕,紅梅唇乾舌燥,才喝了半碗水,兒子就又跑了。

    大躍進、大食堂、大公社,就像漫地裡一聲驚雷之後滋生的小草,鋪天蓋地而來威武而茁壯。蘇敏敏已一步步向西挪住了好幾個村子,村村都在吃大食堂,除了個別人藏了三升五升的谷米,百姓家裡再沒有一粒可以裹腹的糧,想吃飯只有到大食堂,再多的票子至多當一把引火的草。村子裡的人幾十年混在一起,閉上眼聽聲音就知道張三李四,蘇敏敏再膽大,一隻鴨子也不敢擠到雞群裡去搶食吃。隨著日日的西挪,已挪到了沙水縣的邊緣。趙起升總害怕,她走過的一個個地方,就像兔子拉了一路的屎,說不定啥時候就引來了肩膀上扛槍的人。

    蘇敏敏的肚子像個小山包,臉上細密細密的汗珠子,她靠在那個鐵黎木的箱子上,長脖子上的筋跳躍了一會兒後,從屁股底下抽出那把德制小匕首,對起升說:「甭發愁,俺早就說過,俺本來是缺了一件寶的女子,給你相好了這些天,夠俺了。自己早一腳踩空了,誰也不怨。日後,過個寒食啥的,到十字路口兒給送片兒紙,念吁念吁,就夠了……」

    敏敏說著,就眼淚汪旺地把起升摟在懷裡,拿在手裡的小匕首寒光閃閃,似乎能削鐵如泥。起升從兜裡掏出兩盒百雀羚遞給敏敏:「你把俺當成啥?咱啥時候兒立到大街上都直撅撅,俺是個立著尿豎著走的人!——收拾收拾,也梳洗梳洗,該描該畫的也整整,記住了,三天後,俺來接你。」臨走時,他把嘴湊到敏敏耳邊悄悄地說:「俺就待見你身上的那股味兒!」

    一天夜裡,紅彤彤的煉鋼工地上也不再人聲嘈雜的時候,在王家花園最西北角的那間小屋子裡,蘇敏敏住了進來,隨身帶的只有鐵黎木的箱子和幾個簡單的包裹,趙起升一一搬了進來。起升說:「住這兒,咋樣兒?有啥感覺沒有?頭皮子長不長?」

    敏敏就笑:「啥感覺?踏實多了,頭皮倒也不長,光流汗,肚皮倒亂跳,你摸摸,寶寶兒在裡頭蹬呢!」過了一會兒,敏敏問:「再不挪了?」起升說:「挪!咋不挪,再一回,挪到俺家,就到頭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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