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十七章 屁三肚裡的那些東 文 / 張金良
萬醫生提著一個劃了紅十字的小皮箱來了,幾個人正在給屁三餵水,萬醫生皺著眉頭喝了一聲:「不能灌水!看脹破了胃。」
屁三雙目緊閉呼吸急促,腿和手一蹬一伸地抽搐著,胸上的肋骨像兩排暴起的琴鍵。萬醫生給聽了聽,掰開眼看了看,叫兩個人一組輪流架著屁三滿院子走。當第一組的兩個人把他往起架的時候,屁三一直蹬著腿拽不動,還咬著牙閉著眼說:「哪兒來了個狠心的娘兒們,嫑折騰俺了,叫俺安安生生地上路吧,受——不,不了了。」
萬醫生從箱子裡拿出一個明晃晃的小錘子,在屁三腿上輕輕一敲,那只腿就像叫火燙了一下,突然彈了回來。萬醫生一擺頭,兩個人架起來就走了。
開始的兩圈簡直是拖著屁三滿院子轉,轉了幾圈後,屁三開始哼哼,而且哼哼的聲音一圈比一圈大。半後晌的時候,屁三的兩隻腳才隨著架著的人的腳步開始挪了。萬醫生叮囑兩句就走了。
在場的人鬆了一口氣後,畢恭畢敬地送萬醫生遠去:一身淺灰的打扮,輕盈的步伐就像樹上悄然飄落的一片綠葉,——一種無聲無息的秀美。
屁三叫大食堂的牛肉差點撐死的新聞象長了翅膀,在大坡地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飛,參加那次大會的人們似乎又增加了一項會議內容,知道的人就在開會前,一群群地往大食堂的院子裡湧,聽說了的人在散了會後也鬧嚷嚷地去看屁三。
屁三忽塌忽塌地煽著胸脯,一副勞累過度的樣子,無論見了誰,睜眼閉眼就兩句話,等屁三坐了起來說第三句話的時候,問話的人就自討沒趣了。
又有人來了,屁三使勁睜開了眼,說:「不用管,沒啥,就是胸脯脊樑來回拽著疼,米湯都不願意喝,——喝一口兒都覺著墜得慌。」
來人假惺惺地就又說了許多關心的話,屁三就閉上了眼:「錢兒?誰給誰,不用掏!都快『共產』主義了。——五斤?沒吃了,除非驢肚誰能吃了……萬醫生?沒見,性命都不顧了,那聲音兒真小,——就像在村東頭兒的嶺上說話兒,——嘿!聽聲音兒就待見,準是一朵花兒。——唉,要不是人家折騰,俺踅摸著,這會兒恁都正忙著刨窯兒準備埋俺呢。」
終於有個不著調的又問了一句,屁三「霍——」地坐了起來:「能頂幾天?你是狗豆子(當地人指寄生在貓狗身上只吃不拉的一種蟲子)?能光吃不屙?想飽一輩子?你吃十斤去,撐死了再就一直不餓了!」屁三捂著肚子還沒有躺下去,人就忽喇喇地走了。
此後,人們就開始把家裡的糧食背的背、拉的拉,全弄到了大食堂的倉庫裡去。一天多的工夫兒,食堂的倉庫就盛不下了,公社就開始騰挪庫房,後來連辦公室也用上了。
莊稼主兒開始拿著碗端著盆排著隊打飯,吃完飯後就「忽——隆」一聲散了去。大多數人去煉鋼,拉著風箱桿,搖著鼓風機,沖天在火焰燃燒著「超英趕美」的自豪,再把一坨坨的大鐵塊碼起來.鐵塊象牛頭垴頂灰色的石頭,裡面還夾著吡牙裂嘴變了形的半個鐵掀或鐵錘,莊稼主兒就組成一支打著紅旗呼著口號的報喜隊伍,報到公社,報到縣裡,再把一坨坨灰白的鐵坨裝上大馬車呼隆隆地送出去,變成解放台灣的鋼槍,變成狠揍美帝的大炮,變成他們渴盼許久的洋犁洋耙。
紅通通的爐頭把大坡地的夜空映照得一片燦爛,天上的星和月都羞答答地黯然失色。莊稼主兒們象走到了『共產』主義天堂的大門口,頭頂上的每根毛尾都變得燥熱不堪,在炙熱的爐火前放個大屁都覺得格外的響亮而通泰,他們像一群圈久了的馬匹忽然奔湧出高高的籬笆,「忽——隆'一下奔向水草肥美的大草原,不僅要可著勁地吃,還要象安社長說他的連襟文昌一樣「鉚足了勁兒干」!林先生領了小學生往工地上送木柴的時候說,美帝,倆美帝也不敢來,見了得嚇死!
莊稼人忽然感覺自己有點像掙工資、上「三八制」班的主兒,熬了夜還有加餐。屁三給周巧巧獻慇勤時碰了個軟釘子,他大嘴一張就湧出豪情萬丈:「都快『共產』主義了,不用你洗衣、做飯、織布、紡線,除了生孩子、睡覺,你還能幹啥!——哼,該大的地方兒不咋大,該小的地方兒也不咋小,說不定哪天,——好日子來了,爬到俺炕頭兒說好話,俺都不待見理你——賤形!」
說歸說,屁三就像一個沒有記性的驢,剛剛飛來憤怒的一蹄子差點把頭給踢扁,轉了幾個圈後,就又吸溜著嘴片子聞著味兒攆了過來。夜晚加餐的時候,他把巧巧的兒子小寶晃醒後,端著一碗水煮蘿蔔條兒,手拿一大塊餅,硬往還迷糊著的小寶的嘴裡塞,周到而誠懇的模樣,比小寶的親爹還上心,一聲緊接一聲說:「快吃,不吃白不吃,省下了也沒人給記功勞報喜,叫別人都吃了,虧死你!」
劉大全晃悠著走了過來:「狗日的屁三,你自個兒沒撐死,想把人家孩子撐死?」
後來就有人給巧巧說,屁三想撐死小寶斷了你的念想,他好就梯上房,要嚴防死守!不過,——嗯,就是有那個心兒,後爹的手也都特毒!要沒那個心兒,那更大意不得,自己地裡的莊稼苗兒叫人薅了,要真再從頭兒鼓搗,這遲了不說,平時倆人耍耍可以,要來真的,看誰敢給你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