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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十六章 差點兒把屁三撐死 文 / 張金良

    大坡地雖是個山間市井,但特殊的地埋位置使這裡迎送了無數南來北往的客,接納了許多東西南北的人。這裡的人,大的迎接過皇親貴胄,小的研究過日本人的膠鞋底;文的有朝廷裡的秉筆太監,武的能鋤劈鬼子軍官。這裡的人,正如一座座突兀的太行峰巒,巍巍峨峨自有一種沉穩安泰、靜觀其變的傳統。但是到了這一次,大坡地人終於再也守侯不住那份老練,他們再一次一齊呼嘯起來,就像西山上那漫野的野楓,在九月後的天氣裡,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原來的顏色。

    上一次是抗日戰爭初期,大坡地人把打自己人不打日本人的國民黨偽縣政府圍了三天三夜,一排排的百姓倒下,一排排的百姓又湧了上去。最後,縣政府的人一路向北如鳥獸散,大坡地人記錄下有史可查的光輝一頁。

    儘管還看不見「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但有人說,沙水城裡光裡光當長蟲一般爬著跑的火車,很快就能到大坡地,而且,說不定到時候就豎了起來,站著跑就會跑得更快!——大坡地人正趕上了好時候。

    儘管也有少數人不信,但「社會主義無限好,大米白面吃不了」的話,很快就在屁三的身上得到了驗證。

    屁三儘管還是屁三。有人說屁三是一個沒過門的閨女生養的。因為有傳說大閨女生養的孩子俊而且聰明,所以屁三現在的爹和娘,才急匆匆地抱了來。

    屁三竹竿一樣細長的個子,永遠挺不直的瘦腰,皮影人兒一樣蹦跳的步伐,下巴小而尖兩顴高又壯,黑眼珠子太小白眼球子過大,而且向外暴起,一副永遠憤怒無比的模樣。嘴巴奇大、嘴唇特薄,能自己吞下自己攥緊的拳頭。

    爹娘忙碌了一輩子,也沒有給他張羅上個媳婦。他爹臨死的時候才說出那個隱了多年的秘密:屁三是八路軍攻打三百台炮摟子時,一個東洋女人扔出來的,那女人或許是個高麗棒子,要不咋就生了恁高一個兒子。

    據說那個東洋的女子很爛也很騷,叫小窯頭那個殺豬的瘦個子,拿熟豬肚爛豬肺哄著就睡了好幾回,殺豬的還經常給別人諞,說他日了東洋閨女。曾有人說,啥東洋閨女!是個「誤樂婦」!或許真正的稱呼應該是「娛樂婦」。殺豬的領了一個孩子就是屁三。殺豬的一臉豬肝色,平時就總愛吹些不著邊際的大話,為了向別人證明他不支鍋也不少吃飯的雄壯,曾指著屁三說:「看,還不信?種下的種兒都結了果兒了!」

    後來屁三就在小窯頭村裡不好過,最後叫大坡地的老兩口兒白撿了去。不想屁三越長越難看,他娘暗地裡也說:「東洋地裡長了一菶瘦高梁,——一個早壞了風水的地兒,就出不了個啥好人才,——唉!」

    後來有人說,屁三的確啥也不是,就像山根根種上的莊稼,土薄水少石頭大,再加上野兔子啃,指不定就長出個四不像,殺豬的那個人一輩子說話四面透風,就當瞎先生念叨東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朱雀飛到哪裡都還是朱雀(朱雀,一種動物,卦辭裡代表南方),閒時過過耳朵解解悶兒,忙時該幹啥幹啥就當刮了一股風。

    那天,大坡地要開大會,平時喘氣兒都想叫人替了去的屁三卻格外勤謹,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已萬事俱備,大會就是要刮大食堂的東風。屁三的動力源泉是『共產』主義的即將到來,——既然是天下大公的社會,就不能叫他屁三再打光棍兒!周巧巧的男人「蛤蟆」已死了好幾年,明明放著一個現成的,人民公社總不能叫他們兩頭兒都閒著。屁三這樣想。他想好好表現表現,做起活來就格外賣力。

    臨近中午的時候,屁三因為早起就沒有吃飯,加上活動量又大,前肚皮早貼到了後脊樑上,他一屁股坐下來,攥著拳頭往嘴裡伸了好幾個來回,說:「這要是塊鹹牛肉多好,一嘴吞進去,連周巧巧的屁股也都不想了。」

    旁邊的人就喊:「屁三!快干,坐在那兒整天思謀啥好事兒,你狗日的拳頭骨朵兒還小,那要真是一塊牛肉少說也有半斤,來來回回的塞,塞十回就五斤,吃不去不撐死你!」

    屁三正飢餓難耐,一蹦就跳起來喊:「**你個龜孫兒!你給俺我弄五斤牛肉來,要是吃了,叫恁媳婦褪下褲子來叫俺白看看,要吃不了俺叫你個親爹,——誰草雞生個孩子沒大腿!」

    也是剛好,那天社裡一頭牛難產死了,正在預備開灶的大食堂裡煮,這時候活也做得差不多了,幾個人就吵吵著,找到大師傅切了五斤的肉,說屁三要是吃完,每個人情願餓一頓。

    開始的時候,屁三把那一個個「拳頭」眨眼間就吞了下去,時間不長,「拳頭」就變成了「手指頭」——改成一條條兒地往嘴裡撕了,還剩下斤把重的時候,就撕也撕不動了。

    白文昌剛寫完「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大標語,看到屁三躺在南牆根一副要死的樣子,知道事情的原委後就大喊:「還不快往醫院送,快鬧出人命了!」幾個人剛一抬,瘦三就像讓馬蜂蟄了屁股一般高聲尖叫起來,——他已撐脹得不能動了。文昌就趕緊叫人去醫院叫萬醫生。

    萬醫生叫萬少紅,三十來歲的年紀,中等個頭兒,像木匠按著心思做出來的模板:身段兒鋸出來一般筆直,面皮刨出來一般光滑,板板正正的臉不笑也不惱,沒有親近也沒有疏遠,最多的心理表現是急走和慢走,就像一條水中的魚,最激盪的時候是快速地搖了尾巴,總是一模一樣的程式,永遠難以見到心動神飛的那一刻,好像是全世界都沒有她一件傾心的物兒。

    屁三沒吃牛肉之前就說過,人家是個和太醫差不多的先生!再俊的屁股擺在那兒,都是晾曬在她面前的一塊肉!先生啥東西兒沒有見過,要是都稀罕,那就不能活!

    萬醫生原來在開州市醫院工作,幾乎和新中國同時誕生的大學生,丈夫屬於黨外政黨的那種,還是個頭目。在反官僚、反宗派、反主觀的三反整風運動中就大鳴大放,還總覺得沒有過足癮,後來,他的那個黨竟比赫魯曉夫秘密作反對斯大林的報告還要無法無天,公然提出要和黨輪流坐莊。

    萬醫生知道後,驚懼得簡直要六魂出竅。她跟丈夫談了多次,兩個人就像長在一個腦袋上的兩隻耳朵,——相同的形狀卻就是不能貼近。她說:「反黨的事兒不能做。」他說:「我沒做,我也代表一批人,那叫政治觀點。百家爭鳴是陰謀,是政治迫害,五反擴大化,搞經濟掠奪。」她說:「打擊輪流坐莊主義不叫陰謀,叫陽謀,報紙上有定論。上海的舊資本家,敢在供給志願軍的軍需品中摻假,嶄新的藥品箱裡竟有帶血的繃帶!那是犯罪,十惡不赦,是為了金錢血淋淋的殘無人道!殺幾個,那不是掠奪,是伸張正義。事實勝於雄辨。」他說:「什麼『熊便』,那叫『狗屎』!人類應該崇尚自由,尊重自由,為自由而戰……」他沒有說完,她就說:「我不能跟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在一起,你不回頭,要埋葬自己,還要一起埋葬和你在一起的人,你是個屠夫!」

    就這樣萬醫生走了,毅然而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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