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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十四章 那個美麗的魂魄 文 / 張金良

    趙起升把自己的想法一說,安社長不敢一個人做主,說商量商量。緊接著就有人告到梅書記那裡去,梅書記一臉的不以為然:「你說啥?趙起升想另立門戶?想脫離黨的領導?一個小小的民兵營長芝麻大的官兒都不是!你以為那是莊稼地裡長了菶草?就恁容易?美國的飛機大炮都還是一堆廢銅爛鐵呢!淮海戰役團自為戰,營自為戰,連自為戰,哪個能脫離了黨的領導?孫猴子翻了一百個跟斗兒,也就在五指山下尿了泡尿,到頭兒還不是壓在了五行山——也就是咱太行山下?虧你是土生土長的太行山人,大驚小怪,大驚小怪!」

    趙起升把民兵營搬到了燒酒坊,和燒酒坊相通的花園的北屋就是槍械庫,臨近花園的牆邊還栽了一個大桿子,上面扯了一面「大坡地民兵營」的紅旗。

    王家花園的那個東西間間斷斷地還有些動靜,許多人都懷疑那是王炳中的二太太苗香香,也有許多人不信,因為苗香香在世時,給多數人的印象是天生的一個可人,搖搖曳曳的像朵花,行動舉止平穩而柔靜,猶如躺在床上從鼻孔裡鑽進鑽出的空氣,如果不是患了感冒或得了什麼大病,連哧哧的小響動都沒有。

    再說,香香該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她的死是因為裝了一肚子東洋鬼子的污水,既然有恁高的道行,就一定會騰雲駕霧地跑到日本國,在一個個小鬼子的要命之處,點種下一片片豌豆大小的膿瘡,奇癢難且忍百藥不治,還不能過人的生活,更不能生兒育女,不抓撓就難受得要命,抓撓幾下就是一褲襠黃水,叫一個個萬惡不赦的鬼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苗香香也一定會那麼做。

    王炳中就相信那是苗香香。多少年來,那個吊死鬼的模樣一直在他的心肺裡鑽著,長長地伸在外邊咬破的舌頭,圓睜的雙目淨成了眼白,——那是他對王家,尤其是對那個花園無限眷戀的緣故。香香活著的時候特喜歡那個花園,經常說探頭探腦地伸向圍牆裡邊的山,就和她娘家的山連在一起,她能聞見這邊山上的草,跟她娘家那邊山上的草都是一樣的味兒。許多人都說去世後的人如果面相兇惡,到了那邊就一定變成一個惡鬼。

    王炳中深信,她坐在房上嚎叫,那是在看守自己的園子,至今有誰還敢去那個園子裡動半截木棍兒!——王炳中在驚懼之餘,又有點喜氣洋洋。

    後來,王炳中又在石碾街聽到人們議論花園的事,他滿心涼爽地回了家,廷妮兒正在往案板上抿褙子,丑妮在一邊給端著漿糊鍋,廷妮兒給她編的兩個七股小辮子翹起來又彎下去,蹦蹦跳跳地在給廷妮兒說笑。

    王炳中彎下腰,揪住一根小辮輕輕一逮,丑妮一回頭,嘴就撅了起來,眼睛一翻,眼睫毛一撲閃,抽回小辮就躲到廷妮兒後邊。

    丑妮已十一歲,長著長著就隨了炳中的黑皮膚,倔強的性子甚至比炳中還厲害。丑妮小的時候,雷月琴只要看見就背起來滿大街跑,只要王炳中看見,總會一把奪了來,丑妮就不行,一直能哭得地動山搖,挨上她爹兩巴掌也就不稀奇。廷妮兒看見了總是說:「咋啦?——這又是?你就這不好,一嘴咬折顆棗核釘兒的性兒。孩子還小吔,這孩兒離不了娘,瓜兒離不了秧不是?」後來的後來,王炳中數算過,丑妮一個月給他說不夠三句話。

    王炳中狠狠地哼了一聲,搓了幾下手,給廷妮兒說:「姐吔,這東西兒是誰的就是誰的,恁好個大花園,咳!——愣是沒人敢進!」

    廷妮兒把案板搬到太陽下,一邊洗手一邊說:「使得慌呦,想那些做啥!睜眼兒一碗飯,閉眼兒一塊板,——都是老天爺算計的事兒,費那些心勁做啥,把氣兒喘勻實了,多睜眼看幾天老陽兒滴溜溜地轉,比啥都強!」

    燒鍋酒坊裡樹上那面大紅旗以後,王炳中到那裡去轉悠了一遭。趙起升已搬到原來白鎖住當賬房時住的那兩間屋子,衝門口一張大桌子,笨槐木的厚桌子面,下面一邊是櫥子一邊是抽斗,紫紅色的油漆閃亮而厚重。趙起升坐在桌子後面,端端正正似乎很威武的樣子。在王炳中看來,那一對小眼睛就洩漏了明顯的底氣不足!

    王炳中乾咳了兩聲,把一塊大石頭蹬到了院中的水池子裡去,池子裡早沒有了水,只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趙起升笑吟吟地迎了過來:「大爺,咋想起來舊地重遊了?上頭兒下文件了,要超英趕美,都在工地上,你一個人到處胡轉悠,弄不好,可就給整個落後帽兒戴戴。」

    燒酒坊這邊本有個通到花園裡的後門,王炳中想從這個門過去到花園裡看看,門板已有些破舊,一根橫弦掉了下來,他踮起腳往裡瞅了瞅,滿眼的野蒿有一人多高。他渾身一顫,一種荒廢已久的悲涼就自心頭湧起:他想起了父親,還有他坐在梨樹下的官帽椅;自梨花井內提上來的清冽冽的水;套在傻二小**上的螺絲帽和林滿倉掄圓的大鐵鎬……

    在靜幽幽的藍天下,在一樣靜幽幽的大地上,那個梨花舞雪、鶯燕唱詩的繁華,早變成了一個遙遠的夢,一畦春韭綠、幾壟菜花黃,也已久久地被鎖死在寂寞的玉帶坪了。

    「大爺,屬啥,比俺爹大幾歲?背都駝了!」趙起升一邊鎖門一邊問,一副要走的樣子。王炳中說:「屬驢,四十五了!」走到那棵皂角樹下後,他往起挺了挺背,扭回頭對趙起升說:「羅鍋兒了?羅鍋兒也不礙事兒,骨頭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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