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十二章 大坡地的兩個半仙 文 / 張金良
在大坡地村,石碾街的北圪台兒永遠是不可動搖和置換的活動中心。
人們常說北圪台兒上有一腳踩不透的票子。圪台兒上密不透風地林立著的商舖,幾乎涵蓋了人們衣食住行的每一項,從生命開始的虎頭鞋、長命鎖,到生命終結的長明燈、墊背錢,方圓幾十里地的人們在這裡各取所需,把錢變成了物或把物變回了錢,在物美價廉或物廉價美裡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自信和滿足,那些坐在櫃檯後面的精明人在利薄和利厚之間遊蕩著,在遊蕩裡拿到自己碗中的那塊肉和頭上的那片瓦。只要努力去做那些該做的事,再飢餓的年月,北圪台兒上沒有挨餓的店掌櫃。
北圪台兒上的人一齊吐口唾沫,足以淹死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但絕沒有人吐傻二小的唾沫。
每一件振奮人心的事都能在北圪台上激盪好多好多日子。同樣的事在北圪台兒上,不相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表達。就像評品一座大山,站在山西邊,那山該叫東山;站在山東邊,那山就應該叫西山。向南斜或向北歪,完全相反的意見卻一句句都是千真萬確的實話,——大相逕庭的結果全因為不一樣的方位。直到聽著的人一頭霧水再分不清前後左右、東西南北之後,爭吵得面紅耳赤的人才終於明白:那座山並沒有因為誰改變什麼,也不會因為誰不改變什麼。
在北圪台兒上,山的事明白了之後,大家或許再會去爭論其實也沒幾個人見過的海,於是,海邊的浪濤又會湧來,或溫柔入懷或翻天覆地,儘管誰都知道世界上絕沒有完全相同的兩朵浪花,但每一朵浪花也足可以讓兩個人爭個聲嘶力竭,把聽著的人驚懼得目瞪口呆。——頓悟的人都知道:其實還是那片海。
然而,世界的奇妙就在於,幡然頓悟或大覺大悟就像天際深處的遙遠星辰,短暫的閃亮之後就又遁入無邊的混沌之中了。
殺了楊老歪之後,在北圪台兒上的山和海之間湧出一位英雄和兩個半仙。
英雄是趙老拐的兒子趙起升,原先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那個叫瘦三的灌腸燙了一嘴燎泡的孩子突然長大了,並能為太行山麓的無數冤魂報仇雪恨!他當上了大坡地鄉民兵營長,月餘工夫兒又成了大坡地人民公社的民兵營長,一桿桿的鋼槍威風凜凜,鎖著鋼槍的那間屋子的鑰匙,也威風凜凜地拴在趙起升的腰上。
第一個半仙是趙老拐。
殺了楊老歪不久,大坡地的民兵懷著滿腔的仇恨,在馬河灘的空地上進行了實彈訓練,趙老拐從家裡扛來半扇破門板,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圓頭的禿腦袋,下面寫了「楊老歪」三個大字,還打了個紅叉叉。劉狗剩給講了打槍的要領,先示範打了十槍,門板上的大腦袋就鑽了十個窟窿,趙老拐拍打著歪向一邊的屁股喊:「使勁兒打!打他個稀爛!那塊兒門板兒燒火俺都嫌它冒煙!」
後來,民兵們把兩三箱子彈快打完以後,門板上也只看見二三十個洞,老拐有些急,他把剩下的幾粒子彈一把抓到手裡,好像是怕被別人給搶了去,一邊趔趔趄趄地跑一邊喊:「起升!是俺兒就給拿把槍來,叫恁爹顯擺一回,哎!——!哎——,都聽好了:歐李川上的閨女鴿子嶺上的地,誰逮住了跟誰去,十八闖上的神氣兒是白毛兒仙,一聲吆喝是淚漣漣,趙老拐就不信雞毛兒上不了天!」在場的人都突然感到:趙老拐神經錯亂了,至少,也是叫鬼給架住了。
趙老拐端著那支半自動步槍,把壓進去的子彈當當地都打在了殺楊老歪的馬河灘裡,打完之後又喊:「楊老歪!白毛兒仙夜隔兒黃夜給俺說了,馬河灘不留你楊老歪的臭骨頭,一個雷,一場雨,你龜孫兒就到東海了。」
在場的人驚恐萬狀之餘又面面相覷,趙老拐呼呼地喘著粗氣,渾身大汗淋漓,小黑眼珠牽著白眼珠向外突出著,好像是鬼附了身一般,等有人去奪他手裡的那支槍的時候,才突然扭過頭問:「恁都信不信?」
令人們驚訝不已的是,當天晚上突降一場暴雨,自太行山上七嶺八溝聚集的洪水,向馬河灘一路奔湧而來。河水落了之後,河灘上殺楊老歪的地方被流水沖涮下去一條深深的溝,露出了河床下青黑色的岩石。
第二個半仙是傻二小。
傻二小已二十多歲,頭腦和眉宇之間的那些明顯特徵,都實實在在地證實著他是老林家的不二傳人。他早早地脫了鬢,流不盡擦不幹的鼻涕涎水,直勾勾的眼,半彎著的腰,走路時每邁一步都要把腿抬得很高,再緩緩地落下,像瞎眼的算卦先生爬台階。一臉開了口子的黑皮。每年草芽青和草葉黃的時候就瘋得厲害,說不清楚一個字,還一刻不停地四處奔跑,再沒有人能把傻二小和那個「耳大有蕾,眼大有神,鼻大有根,嘴大有唇」的林有良聯繫起來。即使偶爾的時候能聽到他一兩句正常人一般的話,卻也像天空中劃過了的彗星一般轉瞬即逝。
都知道傻二小的大腦顛亂了塵世上的一切,但令人奇怪的是,他對於農村殯葬的禮儀卻清楚而分明,遠勝過那些經歷不多的青年人。從給過世的人穿壽衣、戴噙口錢、鋪墊背錢、烙打狗的餅、往袖筒裡裝喂螞蟻的糠、鑽老盆上的眼、點長明燈、念殮棺的咒語等等等等一應俱全,傻二小不僅懂而且很詳細。高興的時候還幫助死者的兒女一塊兒守靈,有時還陪著痛哭幾聲,時間久了之後,能掙二角錢的提死者遺飯籃子的活,也就非他莫屬了。
抓楊老歪之前的一段時間,傻二小幾乎每天都在馬河灘轉悠,有時候還在那裡呆坐半天,自言自語地說上一會兒,或衝著河灘罵幾聲,路過的人就問他幹啥,傻二小就給擺擺手,說:「嫑吱喳!悄悄兒的,一群小鬼兒正在這兒開會呢,一會兒輪到俺說了。」然後嘰哩咕嚕地說一通正常人聽不懂的鬼話後,又指著河灘說:「看,商量妥了,就是這兒,那個大王八精就死這兒了。」剛說完就瘋跑了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喊:「不礙俺,不礙俺!俺不說,他非問,嫑打嫑打,再不說了,再不敢說了!」兩手捂著頭瘋跑的樣子,就像有人在追著打。
第二天,傻二小就找到那個問他話的人,走到哪裡跟到哪裡,還在屁股後面一個勁地嚷嚷:「都怨您,都怨您!叫人家打得不輕。」從上午一直攆到下午,那人就有點急,掏出一角錢給他,傻二小連連搖著手說:「不要,不要!不能花,不能花!」那人就真急:「這個不能花啥能花?你要鬼票子?」
當地人稱冥幣為「鬼票子」。傻二小拿袖子蹭一下鼻涕後就抄住手:「看著辦,看著辦。」那人就買了五分錢的冥幣,把剩下的五分錢又裝回自己兜裡。不料,傻二小抓起那把冥幣就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喊:「花個錢兒吧你,誰叫你多嘴,人家打得俺嗆不住勁!」那人就說:「咳!——怪了,真遇見鬼了,——也不到草葉兒黃的時候兒,咋就瘋得恁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