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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十一章 飲食男女 文 / 張金良

    瘦三的一塊青豆有拃把高,陽光酷暑之下綠得有點嬌艷,在廣闊的原野上,那塊青豆遠遠望去像睡美人眉宇間的一點痣。在田野到處一片清翠的平常日子裡,不經意之間也能看見幾堆兔子屎,此時此刻,才知道漫山遍野都成了兔子,成群結隊地覬覦著瘦三的那塊地,瘋狂地咬嚙著那一片鮮嫩欲滴的口糧,挨著牆根的地方,一棵棵豆苗早成了一根根細細的綠橛子,瘦三娘沒啥事,就拿個營生整日地看著。

    相近的一塊地是滿倉的,四五分的樣子。這天,瘦三娘早早地就爬起來,胡亂吃了些早飯,趕到地裡的時候,陳寶妮已送了一趟茅糞正往回走,一對大奶忽顫顫地一甩一甩,手裡還拉著一大捆翠葉上閃著亮光的嫩圪針,像是餵羊的草。由於走得太快,紅膠泥燒製的茅罐在鐵梁子上歡快地來回晃蕩著,發出「哧咕——哧咕」的悶響。她渾圓的大屁股結實有力且似乎永無乏困,像一面能擋風遮雨的牆。大頭比文昌僅大兩歲,就成了四個孩子的爹,陳寶妮就像就著蘿蔔鹹菜源源不斷吞嚥下去的紅薯稀飯,實實在在地滋養著林家的一切,林家也因此生動而鮮活。

    後來,瘦三娘就不願意多看寶妮一眼,尤其是她胸前的那兩個象徵了多子多孫的大奶,永遠像兩只裝滿水的豬尿脬,汩汩不盡的奶水簡直能養活一個大人,所以寶妮的四個孩子才都壯。瘦三娘堅信,生養子女就像燒窯,一樣的坯子,好窯才能燒出堅硬如鐵的磚,母大兒才肥。

    瘦三娘拐完兩個線錠時,寶妮已擔了十多擔茅糞,整塊地都澆灑得嚴嚴實實,近晌午時,又把地翻了一多半,掄下去的橛頭象掛著風,呼呼地響,不停不歇的勁頭像在挖寶。

    也許是孩子餓了,滿倉娘抱著四江顫巍巍地給送了來,瘦三娘把僅存的一片陰涼地讓給了寶妮,兩個老女人說著閒話,瘦三娘都不忍心往寶妮那邊看。四江鼻子一邊哼哼著,一邊大口吞嚥著奶水,「咕咚——咕咚」地響,——那是萬丈清泉自蒼天跌落至大地時才能有的優美雅韻!瘦三娘嫉妒得要死。

    滿倉娘帶著一身的喜氣洋洋走了以後,瘦三娘坐不住了。

    「俺說,大頭家的——」瘦三娘說的時候一臉的純正,威不可測,像在頒軍令。

    陳寶妮一隻手托著四江,一隻手托著大奶,歪過頭,一臉的迷惘:「嗯?——」

    「給文昌說個媳婦兒,除了校裡的肖先生,都行,說成就拉鞭!」瘦三娘說話時像拿了一個大錘子釘釘子,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嵌入到木板裡後,再硬生生地拿出來給寶妮看。

    「奶奶嚇俺一跳,俺當啥事兒,娶媳婦?還不是草地的螞蚱,——跺一腳亂蹦!要個啥樣兒?七仙女兒可找不著!」瘦三娘接過四江抱在懷裡親了一口兒,說:「莊稼主兒,是塊能長莊稼的地就行。」

    回去後找了個空閒,陳寶妮就像又掄起了她那把打鐵的錘,穩而准地把那塊燒紅的鐵打砸得火星四濺叮叮光光。

    她把山杏叫到家裡說:「敞敞朗朗的人,敞敞朗朗的話兒,文昌咋樣兒?」

    山杏低著頭,擺弄著四江一塊洗淨的尿片,翻過來又翻過去,不住地看:「嗯呀,你個大胖子,還是打鐵的性兒,那家——」

    寶妮一把奪過尿片:「還沒說你腳小,倒自己先擰起來了,要是個呂布,早就叫貂蟬給勾走了,能等你到這會兒?家咋啦?一個雞子倆爪兒,誰還不抓撓個兒?俺再說你小妮兒,嫑光拿自己腿跟人家胳膊比,人家文昌好賴寫仨字兒,叫你翻字典找半天也認不清呢!說,快說,對了心思就給放個響屁,不對心思就給搖個頭兒,俺立馬去下一個門檻兒,屁股後面可排著隊呢。——哎,過這個村可真沒這個店兒了。」陳寶妮幹啥事都像打鐵,一錘接一錘地砸個不停,其實就是不砸,或許那塊鐵早已經稀爛了。

    山杏鬆開尿片後,又把手指伸進小板登中間的小窟窿裡,一摳一摳地轉:「就是——,那文化人兒,馬蜂窩兒一樣多的心眼兒,也送過他東西兒,——就是吃不準,像是,——他不稀罕俺……」

    沒等山杏說完,寶妮就笑:「啥稀罕不稀罕,恁大頭哥那會兒還咋稀罕俺唻?脫了衣裳,往蓋的窩兒一鑽,這不,嘟嘟連連生了四個,這還不算,哪天黃夜俺不在家,他一個人還睡不著呢!」

    山杏出門的時候,寶妮又說:「男人就是塊地,全在養,養好了,一輩子吃不窮,穿不窮,歡喜著勒!」

    時間不長,瘦三就到窯頭村煤礦山上拉回了些矸石,把屋外的牆全塗了,灰藍的顏色凝重而清新,自己住的兩間屋子中間壘了一個界牆,裡邊娘住,外邊他住。他娘原來住的屋子讓給了文昌和山杏,收拾了一番之後也算喜盈盈的亮堂。

    文昌和山杏到鄉里領回了紅通通的結婚證,在兩個人的心裡,都有著說不清的失落和惆悵……

    文昌想,一張紙上寫了兩個人的名字,從此之後就拴在了一起,恍恍惚惚之間,總有點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的感覺。但他也十分明確,一駕牛車無可反悔地自大北溝向西要往黃土高原去,過了三道嶺,過了磨盤溝,又過了歐李川,直到來到十八闖跟前的時候,才猛然發覺儘管心中一片悵然,但卻身不由己地走著總要走的路,該來的一切都準確無誤地正點趕到,茫然四顧之後,跌落已久的眷戀早已支離破碎,遙不可知的行程仍被霧靄鎖定。

    山杏回到家裡之後,偷偷地躲進屋裡哭了一場,至此她也才明白,她心裡早就矗立了一個揮灑不去的影子,那個影子騎大馬挎洋槍,一身土黃的軍裝;高個子,大肩膀,人前人後人模人樣,青胡茬子裡記錄著男人的豪邁和雄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伶俐的生命恍惚之間就和那個灰藍的土坯牆連在了一起,就像她家那頭死去後釘在牆上的黑驢皮,在大翻滾和大騰躍的塵埃落定之後,無比悲愴地宣示了一個已逝的過往。

    文昌娘看出了兒子的不快,在把她的紡車墊平支穩後,搖了搖,淡淡地說:「兒吔,就是給你扛半袋谷種耩地,也不能想把小苗兒安哪兒就安哪兒!誰和誰碰到一塊兒,那叫天緣,能給天緣捏乎到一團兒的,那叫命!一口湯喝到嘴裡頭,甜也咽,苦也咽,甜的補身,苦的敗火!——娘半輩子啥沒見過,凡倒弄到一塊兒的,都是冤家……」

    安鄉長來賀喜的時候說了一句幾乎傳遍全鄉的話:「天大的賀喜!恁倆人蓋了大坡地鄉最後一個章,趕明兒開大會,大坡地人民公社就成立了,正趕上好時候兒,啥也甭說,鉚足勁兒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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