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十章 誰能打過她 文 / 張金良
林滿倉就是一條牛,永遠那一副紮實舒緩的腳步,踏不破無邊的沉寂,馱不盡永恆的滄桑。無悲無喜亦無哀無樂,脊背上似乎永遠承壓著滿負的載荷。
二兒子有良小的時候,算卦的先生曾說:「有地不種,沒翅能飛」。霎那間的林滿倉,享受了平生第一次的振奮和昂揚,到石碾街給先生買包子時,他忽然變成了一匹馬,在騰雲駕霧之中跑了個來回,連腳下蕩起的塵土彷彿也轟轟隆隆地歡欣鼓舞。面方耳闊、鼻挺眼潤的有良,左看右看都和年畫上的哪吒有點仿像,但那個喜悅太短暫了,短得好像就去石碾街走了一遭的工夫兒,就再沒有了有良,大坡地多了一個「傻二小」。之後,「有地不種」倒成了真,至於「沒翅能飛」,傻二小做夢的時候或許有。
老四有餘,麻奶奶給種了一臉深而黑的麻坑。也許種的時候她攥在手裡的痘痘太多了,又不願意往回拿,所以撒得勻勻實實,且有點密不透風,——耳後和脖頸上都連成了一片,大家都管有餘叫「四麻子」。
「四麻子」早早就開始掙工分了,每天六分,半個多一點的勞力。滿倉也上了些年紀,人家勸他讓孩子上學時,再不說「知道蛋在哪兒長著就行」的格愣話,而是摸著滿腮的花白胡茬子說:「朱元璋還不是個放牛的小子?」人家就說:「是吔,是吔,有田放牛不也放到天津了?」
滿倉就悻悻地走開,除了傻二小和四麻子兩個兒子牽腸掛肚之外,有田也是拴在他心盤子上的一根砍不斷的筋。
有田自從和狗剩拋坡了別人家的牛,一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前年,有田終於給寄了一封信回來,說正式參加了工作,成了國家工人。滿倉真有心到天津去看一看,又實在不忍心光哩光當的火車把自己的票子碾得粉碎。
林大頭最想念哥哥有田,想念哥哥的時候就免不了恨劉狗剩,他和陳寶妮的三個兒子所以叫大狗、二狗和三狗,就是為了在內心的最深處,切齒地詛咒叫罵那個不是東西的劉狗剩!就因為他在牛屁股裡夾了一塊火熱的石頭才出了那樣的事,至如今害得哥哥像個風箏,不知在哪個樹枝上掛著。滿倉提起來往往罵兒子:「兔羔子!幾分錢的郵票也捨不得花吔!」
終於,林滿倉平生裡第二次又激盪起來,兒子有田又來信了,還寄了二十元錢!有田第一次在信裡把漂泊多年的酸楚日子給講了個明白,全家人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那個傷心的有田風箏一般飄搖的苦難。
當年有田到了天津後老姑已去世了,老姑夫亦舉家南遷,有田開始撿垃圾擦皮鞋,後來到碼頭當搬運工,再後來開拖船。碼頭是國民黨的軍港,天津解放時有田糊里糊塗上了國民黨的船,在南方輾轉幾年又回到天津,政府給安排到自行車廠工作,剛提了個車間組長,去年娶了妻,今年生了女。有田說,等真混出個人樣的時候,一定回來看一看。
那一夜,滿倉傷心不已,每過一會兒就嚎一聲,像牛叫一樣的「哞——哞」聲。
滿倉娘就長歎:「俺的孫兒呦,啥叫個人樣兒,蛤蟆過一天,蝌蚪兒也過一天。就是進了京城坐上轎,你不還就是個孫兒?」
但認識有田的人就驕傲:前後都是膠皮胎的鐵驢(自行車),原來是大坡地有田的手挨個兒摸索出來的!
有田寄回來的二十元錢,滿倉娘以有田的名義一個孫子給了一元,寶妮就不斷地想像著有田大伯的模樣。在盼望有田的日子裡,寶妮又生了個兒子,總不能再叫啥狗了,就請林先生給四個孩子都取了名,江河,江海、江波和江濤。聽起來倒也好聽,就是叫起來彆扭,前三個還是照舊喊大狗、二狗、三狗,老四的小名叫成了四江。
陳寶妮生了四江後,滿倉娘給孫媳婦攢了二十斤雞蛋,老太太踮著小腳給送來後,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寶妮死活不要,滿倉娘有些急。她還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地打開後抽出一張拾元的票子,上面印著一個手指前方的工人和一個手抱麥穗的農民,老太太指著那個工人說:「看,俺這兒不是還有三十斤雞蛋?」說著又抽出一張紅色的一元票子,指了指上面的**後,給孩子壓在了枕頭下:「這兒是京城,俺重孫兒好好兒長能耐,出息了就往這裡邊兒。」
後來就有許多人說:「陳寶妮一個個淨生小子,身板也不嫌瘦,敢情是一天一斤雞蛋!」
有人看見了寶妮就問,寶妮就一臉自豪加了百倍的肯定:「不差,二十斤,一天一斤,俺當家的就吃了仨,那個東西兒,他死活不吃!」人家就笑:「一月三十天哩!」
寶妮就撩開懷露出一對肥碩的大奶和肥嘟嘟的腰:「俺生前仨,躺十天就起來做活兒了,這回生老四,老婆婆不讓,有田也給打信,說俺給林家立了頭功,叫好好兒將養將養,硬叫躺了二十天,不是一天一斤雞蛋是啥!」
後來,寶妮給屁三打了一架,似乎證實了她一天一斤雞蛋的話不假。
社裡割麥子的時候,四麻子和屁三挨著,屁三總要留下一壟讓四麻子割,四麻子就不住地嚷嚷,屁三也一直叨叨:「你六分兒俺七分兒,一分兒工合不了一壟,你割少半截兒俺割多半截兒就嚴對。」
兩個人吵著就動起了手,四麻子才十六歲,勁頭小了點兒,叫屁三壓在了下邊,恰好陳寶妮過來,拿手一抽(——)屁三的屁股,掀麥秸捆一般就給屁三掀到了一邊。屁三爬起來就罵,寶妮隨手掐住脖子一拽,屁三就又爬到地上,寶妮坐住屁三的頭,拾起他掉在地上的鞋就打了起來。
陳寶妮走了之後,屁三對著呵呵笑的人群說:「笑啥!她一天一斤雞蛋,誰能打過她!」圍觀的人就又笑:「叫張雪梅坐上去,拉也不起來呢!」
大西溝的東幫是社裡的自留地,麥子黃梢的時候,瘦三在自己的地裡就早早套種了一塊青豆,剛收了麥子,田野裡到處灰黃一片,春天裡青枝綠葉的王不留之類已開始尋找下一次生命的輪迴,枯黃的棵子屁三一樣地乾癟,在燥熱的干風中靜靜地等待著蒸乾最後一點水分。
文昌娘看出了兒子的不快,在把她的紡車墊平支穩後,搖了搖,淡淡地說:「兒吔,就是給你扛半袋谷種耩地,也不能想把小苗兒安哪兒就安哪兒!誰和誰碰到一塊兒,那叫天緣,能給天緣捏乎到一團兒的,那叫命!一口湯喝到嘴裡頭,甜也咽,苦也咽,甜的補身,苦的敗火!——娘半輩子啥沒見過,凡倒弄到一塊兒的,都是冤家……」
安鄉長來賀喜的時候說了一句幾乎傳遍全鄉的話:「天大的賀喜!恁倆人蓋了大坡地鄉最後一個章,趕明兒開大會,大坡地人民公社就成立了,正趕上好時候兒,啥也甭說,鉚足勁兒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