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十九章 梨花兒該還沒開呢 文 / 張金良
後來,她不敢回想那天的窘樣子和說出來的傻話,每每想起那天的事,她總感到自己有點神經錯亂,簡直不倫不類,能瘋。
天上忽然飛來一塊巨石砸中了大劉。或許自此生此世以來,大劉總以為自己是一隻搏擊長空的蒼鷹,傲視每一隻渾身瑟縮的雞,更何況他永遠有一副叱吒風雲指點江山的豪邁,誰知道在更何況之後,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右派!那只搏擊長空的蒼鷹,從高空落下的時候慘不忍睹,幾乎是淨身出戶。
肖淑梅開始是從她原來的婆婆那裡知道信息的,開始的時候她雙眼流淚,內心一股說不清的酸酸甜甜的味道,有點幸災樂禍。苦熬幾個輾轉反側的暗夜之後,大劉昔日的影子就在她心頭愈加清晰起來。她發現自己永遠惦念著的,還是那個令她痛徹肺腑又刻骨銘心的大劉。
找小劉之前她對自己說::「我有多賤!唉!——也總不能因為牛偷吃了別人的麥苗兒,回頭就把它殺了?——不離不棄,好女人才有的本分。」
她先來到小劉的單位去,第一次站崗的根本沒讓進。她回到家裡再三想好了措辭,就在秘書的屋裡等,終於該輪著自己了,秘書說:「以後吧,領導要開會了。」小劉走出去的時候說:「有事兒到家裡,這兒是真忙。」說話時連個回頭的工夫兒也沒有。
肖淑梅到商店裡挑了幾樣東西,在小劉家門口轉了好幾圈,一會兒認為說的話不妥,一會又感覺拿的東西寒磣。紅艷找工作時小劉就幫了忙,——或許也是因為東西寒磣,就分到了農村去。肖淑梅正想往回走,正碰見了小劉的兒子東東,東東和她的女兒紅艷曾在一個學校讀書,大紅艷一歲。東東放假時去過淑梅家兩次,看樣子和紅艷有點要相好的意思,但淑梅不願勾起消逝的過往,一切就都在不經意之中滑過。
東東見了淑梅很熱情,一邊喊著屋裡的爸爸媽媽,一邊就把來不及潰退的肖淑梅領進了家。小劉圍個圍腰正在和面,見到淑梅後搓著手,「嘿——嘿」地笑著。東東娘正在看報,見到肖淑梅後,一隻腿一蹺搭在另一隻腿上,兩手架住報紙遮住了臉。東東給倒了一杯水後,伸過頭在報紙的那邊跟他娘咕噥了幾句,東東娘放下報紙,留下一個擠出來的笑後就去了裡屋,肖淑梅感覺有一股冰水自頭頂稀里嘩啦地流過脊背。
後來,她又找了小劉好幾次,小劉總說很難,容慢慢想辦法。肖淑梅始終認為,是小劉不願意說出他那句金貴的話。在她看來,坐在台上的那個人只要說話,坐在台下的人就只有拍巴掌的份,就像大劉挨鬥,啥時鬥,咋樣鬥,鬥不鬥,都是台上一人說了算。
看到大劉挨鬥他就揪心不已,大劉佝僂著腰,彎彎著腿,昔日的氣宇軒昂早叫狂風給掃蕩盡淨,常說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淑梅想:再這樣下去,自己不瘋,大劉就瘋了。於是就來到了大坡地。
肖淑梅在大坡地只待了一天,文昌歡天喜地地大獻慇勤,但每當它看到肖淑梅眼角滑落的一縷光時,總有一種跌落於斷崖下溝壑裡去的感覺。
她要走的時候來到了文昌家,文昌娘正在拐線子,肖淑梅嫂子嫂子地叫,小心翼翼地說了許多拐彎抹角的話,瘦三娘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說:「嗯——呀,嗯!梨花兒該還沒開呢,也保不定是,——開了?又落了?」
紅艷娘嚇了一跳,她聽不懂文昌娘的話,好像正唱著的絲絃忽然冒出一句京劇道白,就急急地問:「嫂子嫂子,怎麼了,怎麼了?」
文昌娘靜靜地說:「俺說這花該開的時候兒就開,該落的時候兒就落,不能開花就坐果兒,也不能光開花總不坐果兒。」正說著,線拐子就從手裡掉到地下,她索性一捋,全都捋了下來:「纏壞了,從頭兒纏吧。」
臨走的時候,肖淑梅說:「嫂子,你我都是一樣的人,都是只有半個家的苦命女人,給孩子說說,他倆走不到一塊兒,——我指望著紅艷熬後半生呢!」
肖淑梅走了後,瘦三給文昌說:「哥哥半輩子,斗大的字兒認不了半個布袋頭兒,不懂個啥,也說不出來個啥,有個理兒得說給兄弟,這不論做啥,都得看兩頭兒,就跟俺的灌腸一樣,香不香,好不好,一樣的東西兒,餓跟不餓的人吃起來,味兒就不一樣,你說是不是?——也老大不小了,該拿主意的時候兒就拿,嫑光叫娘操心!」
後來,肖紅艷請了假,課由文昌替著。山杏又給買了一本書,叫《《暴風驟雨》,扉頁上又寫了幾行用盡功夫的字,像安鄉長的筆跡,第二天,文昌就去了一趟開州。
肖紅艷住在一個大雜院裡,剛到門口的時候,文昌看到一個人,好像是紅艷,坐上一個小車走了。
大劉在一個木桌前坐著,小桌子很舊,桌面上被刀子新劃下坑坑窪窪的圖案,像中國地圖的形狀,大劉一手掂著一把舊茶壺,一手拿著一個青花瓷的大酒盅,晃晃蕩蕩的像是喝醉了酒:「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見文昌進來,他一揚手,就把酒盅裡的茶潑了過來,淑梅忙去拿手迎。大劉說:「他是反革命,比我壞多了,你說,——不是?」
來到院裡後,淑梅給文昌說:「你看,紅艷還得誤幾天,她爹,——病了,紅艷,——抓藥去了。」
從家裡出來,文昌分明看到那個女人在流淚。他覺得肖紅艷確實有點冬妮婭的意思,回頭看了看,那個瘋男人,咋一點也不像林務官!回到大坡地,正是麥稍黃的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