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十八章 大劉的女人小劉的愛 文 / 張金良
周大中的二閨女山杏,隔幾天倒也來家裡轉轉,瞅著那只髒板凳說話無遮無擋:「白老師就是文人,君子動口不動手,也不擦擦釘釘,坐上去扎屁股呢!」
山杏說歸說,該坐也坐,坐上去看著老太太笑:「甭惱,咱就是根直腸子,吃啥屙啥!」不等瘦三娘說啥,自己就咯咯地笑一陣,有時候還會舀一勺鍋裡的剩飯,對著勺子就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老太太卻實在相不中那個吃啥屙啥的脾性,但看到山杏那有力的腰身,抱孫子的強烈願望就又令她猶豫起來。
瘦三娘很想托人給文昌說合一個對心思的姑娘,人家就說:「咦——,嘖、嘖、嘖,人家生了個有本事兒子,吃了豆腐跟咱諞渣來了,真是人心沒盡,俺大娘啥時候兒學會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了?」
瘦三娘選兒媳的標準是依了她用的那把鐵瓢來的:物美價廉且經久耐用,碰了一身的坑坑窪窪,卻仍不耽誤舀水。和張雪梅吃「莜面魚魚」一樣,那是一種歷史積澱下來的情懷。然而,她那個實在亦或有實效的情懷,在兒子文昌身上至多是多方面的繼承,而不是全方位的移植,——兒大不由爺。而且,人的好多心思和見解,都是隨著年齡的長大才能一起長大的。
肖紅艷托人從城裡捎來了一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練成的》,文昌幾乎迷了進去,就帶回家看。他正看到保爾再一次遇到已成了貴婦人的冬妮婭那一截。
山杏來了,她一把抓過那本書,看見上面寫著「肖紅艷」,攥著書就背到了屁股後面,半彎著腰,把頭探到文昌臉前說:「咦?——肖老師不給寫詩了?迷上打鐵煉鋼了?」白文昌噗嗤一笑:「沒文化,還整天吵吵著當工人,,給你個機床給你個半徑,鏇不出個圓呢!」
過了幾天,山杏便買了那本書,在扉頁上寫了「贈尊敬的白老師」幾個字,說:「給,送給有文化的人,保爾是個在革命鬥爭中成長起來的鋼鐵巨人,可惜遇見了冬妮婭,冬妮婭!他買不起那件皮襖,哼!不信看。」
這時候,文昌娘就探頭探腦地拿了草片從屋裡走了出來,山杏吐吐舌頭:「大娘在家勒,沒事兒,文昌待看書,俺給買了本兒。」一扭頭,就走了,
文昌娘放下手裡的東西,悄悄地跟到大門口看。她攆到大門口看著山杏兒的背影拐過牆角後,又怔怔地在那裡立了半天。從大門回來以後,文昌娘就突然不會紡花了。
老太太平時就迷信,她想,山杏說來送書,就是「送小帖兒」的,說不定是哪個神氣兒借了她的嘴說的。
當地的風俗,男女訂親時,在大紅紙上寫上生辰八字訂婚云云之後給送過去,叫「送小書兒」或「送小帖兒」。
瘦三娘回頭到屋裡盤起腿再紡線的時候,兩隻手就抖抖地不發使喚了,不是紡車的輪子搖得快了,就是拿花捻子的手抽得慢了。在平時,手藝嫻熟的女人紡棉線的響聲是「嗡——嗡——嗡——哧」「嗡——嗡——嗡——哧」。
「嗡——嗡」的聲音是紡車在搖在轉的響聲,「哧——」的時候紡車的大輪子一倒,紡出的線就卷在了錠子上。瘦三娘這次紡線時,要麼多了一個「嗡」少了一個「哧」,——拉出的線沒有纏上去;要麼就是少了一個「嗡」多了一個「哧」,——把花捻子也纏到了錠子上。越著急就越不會做活,心裡急惶惶地撩人,她在供奉的神位前上了香,念吁禱告了一會兒後,就找算卦的先生去了。
先生說了好些抓摸不住的話,她只記清了兩句:你兒子眼時婚還沒開呢,等到梨花兒落就該有信兒,再沒信兒就到麥稍兒黃了。
老太太不能紡花以後,杏花還沒開,就天天等,當桃花正開得一片濃艷的時候,手就更抖得厲害,連纏線也不能了,心裡整天急急地盼著,卻盼來了肖紅艷的娘。
紅艷娘是個苦命的女人,四十多歲,滿頭的白髮,單看後身和走路的姿態,像五十出頭。紅艷兩歲的時候男人就參了軍,紅艷一直住在開州的姥姥家。
紅艷娘就生了紅艷一個,她丈夫在部隊,在硝煙滾滾的日子裡僅回來過幾次,就像風雨之中的兩隻鳥,精疲力盡地終於相棲在同一個枝頭了,風雨夾雜了雷電就又滾湧而來,那隻鳥就又蹬腿飛了。等到終於風和日麗的時候,飛來飛去的那隻鳥或許早就倦了,他在新築的窩裡其樂融融了,再也記不起滑落到舊巢裡的那幾根翎羽。
紅艷娘苦守著早已漲溢秋池的夜雨,鐵定的心象荒野裡的一株瓜簍,把蔥蔥籠籠纏繞在一起的籐蔓斬切淨盡以後,不死的根總是又萌生出鮮活的嫩芽,然後再長成一片遮陽蔽日的苦籐來。秋水還沒有望穿,濃霧一般寂寞寥落的水面就凝結了一塊冰,雖仍然透亮,卻再映照不出河岸上那片蕭蕭斑竹的瘦影。——紅艷爹最後堅決地靠在另一個女人的肩膀上。
紅艷是隨了母親姓肖的,她的父親姓劉,奔放的性格象山崖上傾落而下的水,點點滴滴裡都飄曳著灑脫不羈,挺挺拔拔的虎背熊腰,陽剛和烈火交織起來的俊偉,人稱大劉。學生時他有一個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的密友,也姓劉,人稱小劉。
小劉的身板比大個子的女生還要矮二指,小劉和大劉不同,愛獨處,走路的時候永遠低著頭,嘴裡一直唸唸有詞,像在背書,除了說起書本兒,幾乎看不到他什麼時候能和大劉一樣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小劉功課特好,經常受表揚而不常受器重,他有個心儀的女孩兒,就是肖淑梅,也就是紅艷娘。肖淑梅喜歡小劉,是心通意通的那種,但絕到不了傾心不二的地。在七月流火的日子裡,氣質美如蘭的肖淑梅,對才華馥比仙的小劉也曾愛不釋手。但到了又一個麗日如熏、春嬌人媚的日子,淑梅還是嫁給了大劉,後來兩個男人相約都參了軍。再後來,大劉就擇木而棲了。
肖淑梅後來和小劉見過幾次面,是在她孤燈冷月盼天明的好久以後。
那時小劉已成了一個坐著小車開會上班的領導。小劉還是低頭走路老樣子,但每個骨節間跳躍著一種沉穩和老練,健談而善談。她分明感到一股清爽的英氣在小個子的身上流淌著,無名的失落和惆悵就蓋頂襲來。
小劉和他既沒有懷舊也沒有敘新,得體的大度把她心內僅存的一點支撐也給擊了個粉碎。分手的時候,肖淑梅一臉的蒼白有點語無倫次:「那個時候你要是再高……一寸,死活……就跟了你了。」那應該是一句所有的傻女人都通用,又獨樹一幟的經典傻話,但聰明伶俐的肖淑梅居然也說了。小劉突然一驚,轉而又笑笑,坐上車,向她揮揮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