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十七章 那一群酸女人 文 / 張金良
和許多女人不一樣的是,對付魏老大,張雪梅的辦法獨到而絕頂,就像一個母親對付一個哭叫不止的孩子,永遠一樣的姿勢一樣的臉,沒有罵也沒有褒獎,看不見高興也看不到惱怒,循循的教誨是深埋在肚子裡的事,奇怪,最後孩子不哭了,而且從此再也不鬧。
老大晚歸的幾個夜晚,雪梅打發了孩子,抻好炕,拿個草片盤腿坐在土炕前的火台上,頗似一位打坐參禪的尼僧,一個人靜靜地在昏黃的油燈下苦守著她的孤獨。後來,在進大門的地方,她又給點上了一台罩子燈。從黑咕隆咚裡走來的老大叫滿院的輝煌嚇了一跳,他知道,雪梅是個省吃儉用的人,冬天裡天明得遲,雪梅早早地爬起來做飯都是摸黑的,她不忍心讓滋滋地吸著油的捻子燈燃燒。
老大進門後,雪梅更像一尊打坐的佛,他慌忙把兩個燈一齊吹熄,摸索著把雪梅抱進被窩,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在黑暗中親著吻著老大,他就好像置身於靜巒寺南山上的,那一片海一般熊熊燃燒的紅葉之中了,所有的身心都在她無聲無色的火熱中激盪著。他真的感到萬里雲川入畫圖了。
從此以後,老大就再也不跑了。
張雪梅會唱山曲,蕩氣迴腸的旋律,是一股自黃土高原深處積聚而來的風。曲子裡鐫刻著黃沙土中的哀怨,蘊含著高原人不屈不撓的奔放,很好聽,是遼闊而悠遠的那種。
如果有人想聽雪梅唱曲兒,要先從老大說起:看!準是老大鋤的地,看不見一菶雜草,三根兒五根兒一堆兒,勻死了!老大耩的地,像比著線,心笨手拙的人比著線也做不出來,多好的一個人,等了這些年,就是為了你!可不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就等著你勒!
每逢此時,雪梅總有一腔掩藏不住的喜歡,嘴裡卻嗔罵著:「俺家那匹死笨的駱駝!可不是一身的蠻力氣!」一邊就蕩漾起一臉的春風,在婦女們的進一步慫恿下給唱上一曲。
大家最愛聽的是那首和《《東方紅》》差不多的調調,雪梅能唱出不一樣的好幾段;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見想死個人,哼兒嗨呦,哎呀,我的二哥哥……
騎白馬,跑沙灘,你沒有婆姨我沒有漢,咱倆捆成一嘟嚕蒜,呼兒嗨呀,土裡生來土裡埋……
騎白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狼,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顧不上,要穿灰,一身身灰,肩膀上要把搶來背……
許多女人就都羨慕,有那張俏臉,還會唱恁好聽的曲兒,怪不得老大見了俺不待說話了,原來,早就叫那個「俏婆姨」給牢繃繃地給拴在自己的褲腰帶上了。
張雪梅來到大坡地已近三年,或許是想念家了,有一天她忽想吃頓「莜面魚魚」,就把二十來斤小麥當莜麥做了起來。她先把小麥在鍋裡炒至焦黃,再磨成面,用開水燙過之後,在案板上搓出一條條的「莜面魚魚」,不想煮入鍋裡之後,就一條條地化了,煮出一鍋香噴噴的粥來。
在她磨面的時候,就有幾個婦女好奇地看,做飯的時候,就更是睜大了眼睛看她的「莜面魚魚」,做好後就齊聲地驚叫:「莜面魚魚?啊!——唷!——吔,吔——臘八兒粥喂——,臘八粥該使棒子面兒做吔……」
那些受過男人欺負的女人們,好像終於抓住了那個「俏婆姨」的壞把柄,急急忙忙回到家裡,振振有詞地嚷嚷:「熊樣兒,一口兒一個張雪梅,俺當是叫你吃了人家的美美(美美:奶),要不,咋就淨幹些穿豁襠褲耍尿泥的事兒,要不,咋人家放個屁也叫你傻小子當花兒戴,啊?——,恁那個小皇奶奶那邊兒,可把好面都炒熟了,還糊了一鍋糊兒,咋?——還不緊跑到那兒喝兩碗!要不好吃,就再給人家兩句好聽的,鑽到懷裡噙兩口兒!」
男人就愕然,剛要發脾氣,鄰居的媳婦就嘀嘀咚咚地跑了來,大叫著:「快點兒快點兒!俺家那驢連踢帶咬要打俺哩,老四家的快給那老驢說說,那好麵糊糊兒的事兒,看是不是俺瞎扯的?」兩個男人就一齊在鼻子裡哼哼著,斜愣著眼來到北圪台兒,張雪梅炒麥子面做糊糊兒喝的新聞,就眨眼間傳遍了大坡地的角角落落。
瘦三娘年輕的時候去過山西,她知道小麥和莜麥的區別。雪梅的事勾起了她一腔的感懷:「唉!小雞兒不尿尿兒,自有小門道兒,這不隨性的事兒,像攆鴨子上架,難呢!」
她的難,主要因為兒子文昌的婚事,時不時的在她臉前晃悠的兩個姑娘,把她的心給攪亂了。
她早就說過,肖紅艷是只大魚,她家的水池子小,養不起,但不管是鉤兒先下還是魚先來,文昌卻自始至終沒有鬆開手裡攥著的那根線。
紅艷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心肝上淨窟窿眼兒,風兒一吹就透。來到家裡的時候,瘦三娘總是樂盈盈地迎接:「閨女來了嗯?!——坐,坐,坐會兒。」遇上那張上了漆油光光的板凳,紅艷就會客客氣氣地坐下,碰見那個髒髒的有點皴的板凳,她總會說:「不忙不忙,總是坐著,站著就好站著就好。」
瘦三娘就更加堅定了她開始的念頭:這條大魚咱真養不起呢!於是就嘟嘟囔囔地說兒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跟你一般兒大的,孩子都要上學了,指不定哪天娘一挺腿,叫俺到死也不能圪擠住眼!」文昌總是說:「都行,都行。」當娘的卻分明看見,兒子的秤砣分明在肖紅艷那邊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