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十四章 桃花溪水洗濯過的溫柔 文 / 張金良
敏敏說著說著就突然哭了,長脖子上的青筋又一根根地跳躍著。起升摟著敏敏,忙不迭聲地問到底咋了,哽咽了好一會兒後,敏敏說,俺這一輩子第三件寶算給敲扔了,神仙也沒本事給找回來了,也不叫你給找,你要真能給你說的一樣,這輩子就靠你扶著俺走,只要你不撒手,俺一條腿跪著、爬著,給你當一輩子驢騾都行!
起升真想拿敏敏那把德制的小匕首割了胸膛給她看,他的心,此時比爐中的火還燒得旺。
對趙起升來說,「敏敏經」純屬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他想,她是被楊老歪嚇怕了,故而才想出那麼些稀里古怪的東西來,什麼寶不寶腿不腿的,敏敏就是一匹頗具靈性的汗血寶馬!帶著他過草原、越河流、跨高山,把他的威武和雄壯說給天,說給地,又證明給神靈。如果真的沒有了寶和腿,敏敏就是一隻小船,能靜靜地搖碎他趙起升一身波光粼粼的筋骨。
這一夜他和她睡得都很香。
第二天,趙起升去叫湯驢肉店時,滿院子黑壓壓的人,宰殺驢騾的大檯子上站著一個人,枯樹枝一般細長的個子骨瘦如柴,自肩膀到手臂,一根根暴露著的青筋像一條條僵死的蚯蚓,高顴骨尖下巴,前突的大嘴和前伸的牙,有點像北京的古猿,側歪的頭好像累了,斜靠在肩膀上,他是店裡的夥計,人送外號「樹圪叉」。
「樹圪叉」在台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後,人群就有些騷動,當人們呼地一下閃開了一條道後,一個低矮的短脖胖子就叫兩個年輕人倒架著胳膊送上了台去。胖子打腫一般忽顫顫的大臉,中間有一道溝溝的肥下巴在腮幫子上墜著,再努力也抬不起來的大眼泡,鼻子和嘴顯得有點小,受驚一般陷了進去。
胖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兒氣,大肚子一鼓一鼓地說:「老少爺兒們!——唉,這天理良心,這萬福來,——楊老歪,他在的時候就數對『樹圪叉』好,不信挨著挨問問,『樹圪叉』弄下來的驢蛋,都偷偷送給楊老歪吃了,楊老歪配藥面兒的方子能給俺?誰要知道不說,就叫他二掌櫃爛了!」
叫湯驢肉裡放的材料都是楊老歪親手配置,搗成面後再拿細布一包包地包好縫好,他軋藥面的時候,連敏敏也不讓看,說女人長期聞了那種藥會不生孩子。
「樹圪叉」在台上晃晃蕩蕩的,嘴對著胖子的大腮幫子叫:「放恁娘的屁!那驢蛋是老闆娘喂貓兒使,除了你個騷貨搶,誰要那些髒東西!」
台下就又有人喊,那就說說驢身上的另外一塊臭肉在哪兒。「樹圪叉」乾柴一般的兩隻手臂在空中亂舞,撅嘴巴噴出來的唾液亂濺,嚷嚷了一陣,好像累了,頭就又靠在了肩膀上。
一會兒,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就蹦上台去,手指著「樹圪叉」的鼻子大叫:「誰說他老實?哎!——誰說他老實,他老實就不給蠍子對屁股兒!村東三英子家常年沒斷過驢下水,誰能證明他跟楊老歪就沒瓜葛?」
「樹圪叉」的頭立馬從肩膀上支愣起來:「誰像你?窯姐兒屁股裡流出來的東西兒都是恁家的親戚,你個沒有喉嚨系的傢伙。」說著,就冷不防一推,那人就一個踉蹌從檯子上栽了下去。
趙起升從人群中擠出來以後想:這常吃驢肉的人就是有勁。
三天以後,叫湯驢肉店就又平靜了,該殺的驢還在殺,煮熟的肉也還在賣,老杜說楊老歪把該說的都給他說了。開始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相信,村裡開了個黨員會以後,幾乎所有曹家集的人像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奔走相告,——老杜真的啥都知道!
老杜見到趙起升的時候,一臉的皺紋裡充滿了哀傷,生在屋裡的火又熄了,塞進爐膛裡的乾柴冒著濃煙,驢的膻腥氣撲鼻。
老杜說,他跟一個女人好過,還生了個兒子,二十歲了,那個女人叫翠仙,真俊!比敏敏的脖子還長還細,身上的肉又白又滑,比敏敏還嫩。
老杜說,翠仙那女人的心真實誠,俺給了她家半口袋紅薯片兒,她說救了她一家人的命,翠仙沒有酬謝的東西,就給俺好上了。翠仙有個姐姐叫香仙,後來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官,很年輕,和香仙同歲,年年輕輕的就成了團長,有為倒也有為,但有人也是果真。據說也是廣西人,和李宗仁是老鄉,也姓李,李團長和香仙兩個人像樹叉上一對兒頭拱著頭的鳥,天和地連接起來的緣分。
俺比翠仙大了八歲,職務和李團長比,李團長要立在山上,從地面就再往下挖,挖到地下的深度和地上的山的高度一樣的時候,俺就在那裡。
俺很高興,俺比李團長歲數大,卻娶了妹妹,李團長比俺歲數小,娶了姐姐。更高興的是,俺的兒子比李團長的兒子也大,真很高興。人也就是,高興不高興,愉快不愉快,關鍵是想事和看事的人。隊伍裡好多坐小車的人,都整日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滿箱滿櫃的大洋在家裡存著,也丟不掉滿心滿肺的負累。
不說別人,李團長和俺都是百步穿楊的好槍手,都得了獎,李團長得了錢還升了職,香仙卻不咋高興還提心吊膽;翠仙就不一樣,因為五塊大洋的獎勵,騎在俺的後背上叫俺背著轉了半天!——人呦!說起來比鳥叫的都好聽,做起來,咋都抵不上那些個不會說話的東西兒?!
老杜說,翠仙好,她那邊的人也都好。台兒莊戰役那會兒,村子裡凡是能動的人都支援前線,凡家裡能用的東西也都給了前線。李宗仁就說過,都要和這裡的人一樣,還怕打不過日本?真的,那裡的人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別處的人一聽到槍炮聲就跑個精光,那裡賣雞蛋的老太太,都敢到日本軍營裡看個情報後給了中**隊!連老蔣都說,咱們需要這樣的人民。就是打了那次仗,香仙死了,留下一個孩子,翠仙時時地幫李團長照看著。後來,不巧部隊要走,幾十萬上百萬人的大移動,一亂,裹挾著翠仙也走了。也真是,原本說好一塊兒走的,又一開仗,俺就沒走成,翠仙原也以為俺還在部隊裡,就是,——慌亂的年月,自己也說不清以後走到哪裡,後來俺就過來了,成了解放軍。
老杜說,人活著和戲裡的故事差不了幾分毫,好多想不到的事,它還就能來。翠仙走的時候,是混亂中隨李團長一塊兒走的,一走好幾年也沒個音信,那會兒俺真恨死她,姐夫小姨子的事,能有個好?當時要叫俺撞上他兩個,剁不了也得給打個賊死。誰想,到了四八年,翠仙回來了,李團長成了李師長。見面以後,俺的火還沒有完全冒出來,翠仙就拿恁粗一根大棍子把俺給砸了一個觔斗,她說她這幾年連廁所都跟姐夫分著用,一人一個!當時有誰能相信,李團長就是再有錢,也不會在家裡打兩個茅坑兒。俺不信,她就追著打,說要打折俺腿。
老杜說,後來就不說了,翠仙的姐夫叫俺給打死了,是在戰場上,就放了一槍。原本只想把他打傷,留個記號兒也就算了,耽意瞄得偏了點兒,不想剛要摟機子就起風了,——就沒算計風,結果李師長就布袋一樣栽那兒再沒起來。咋解釋翠仙都不信,結果,俺立了功,翠仙就走了。
老杜最後說,那個女人,真好,比敏敏還俊。那年頭兒,半布袋紅薯片兒就能給做個大媒!忘不了紅薯片兒呦,俺把它年年當神氣兒供著,不信你看!
趙起升往屋裡的小牆洞看去,本來該貼神碼的地方,果真擺放著紅薯片兒。
老杜看了一會兒後就哭了,吧嗒吧嗒的淚。
一個晚上,趙起升和敏敏悄悄到了驢肉店,兩個人從院中的水井中提上來一口鐵黎木的箱子,箱子很沉。起升一路背著,放到了敏敏新住的院子裡。
起升要回沙水的時候,敏敏勾著起升的脖子問:「你不想看看箱子裡是啥東西?」
起升說:「老杜說過,啥也沒有人好。」
敏敏就把嘴湊到他的腮邊,香香甜甜地親了一口:「老天爺該照顧我了,哎!——你說,老杜真知道那煮肉的方子?」起升好像沉醉在那一身的幽香裡,沒有說話,敏敏一臉的幸福,像春風裡一朵燦爛綻放的花兒。
「大火開鍋快,大火是火燎皮;文火開鍋慢,文火入了內。好東西都在裡面,要慢慢兒來,口外的燒羊肉就都一個味兒,——知道了?俺就是老杜的那個翠仙!不信?慢慢兒你就知道了。」敏敏說話的時候雙手托著兩腮,流盼的巧笑,是桃花溪水經久洗濯過的那一縷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