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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十一章 被暗夜鎖死的風情 文 / 張金良

    等大全和狗剩燒好了菜,備好了酒,二楞才抱了援朝走進來,小彩娘在後邊跟著,懷裡抱了幾棵白菜,不好意思地說:「狗剩回來了?小彩去井上,——洗衣裳了,就好了,就好了,要不,——都到俺那邊兒吃飯去?」

    大全急急忙忙地給搬來了凳子,小彩娘坐下後,就推著援朝說:「看,那是誰?不是早就想恁爹了?看見了咋又不吭不動了?」

    狗剩伸手去拉時,援朝卻哭了,小彩娘紅著眼說:「打小兒就沒見過幾面兒,親爹也不知道親呢,——他爺爺你看看,援朝給狗剩兒,一個模子托的呢!就是膽兒小靦腆,——就這點兒不像狗剩,隨小彩呢!」

    天快黑的時候小彩才來,穿了一件她娘的偏襟藍花襖,小彩娘皺著眉說:「祖宗喲,咋拉上啥穿啥,你的衣裳在櫥子裡放著呢!」小彩也不吭,斜了一眼狗剩就抱了援朝往屋裡去了。

    吃完飯以後,左鄰右舍就都來看狗剩,聽狗剩講冒著黑煙的大鐵船,半信半疑地沉醉於大鐵塊飄在水上的神奇;大鍋馱機原來就是在兩根大鐵條上跑,鐵條修的路就叫鐵道;大坡地以外一個看不見的地方竟然沒有冬天,那該省多少棉花和布!還在水坑中犁地,污泥裡插苗,光著腳下地,竹筒裡吸煙!當聽說竹竿子的小苗當了下酒的菜時,就有人問狗剩是不是也練了一個牛羊一般的好牙口和好胃口?!

    婦女們最眼氣的還是在那個遙遠地方,到處是一片清汪汪的水,洗衣做飯涮菜省了一擔擔地挑,還有那一筐筐鮮活的魚蝦,一匹匹耀眼的綢緞,她們都誠惶誠恐地艷羨狗剩是個到天堂走了一遭的人。

    小彩不知在屋子裡撞倒了什麼,叮叮光光地響,一會兒援朝又哭叫起來,大家嘰嘰喳喳地就把狗剩簇擁到夜校去,他們要把狗剩一肚子鮮活的風景全給掏了去。

    狗剩從夜校回來後小彩已抱著援朝睡下了,被窩壓得死緊死緊,狗剩拽了好幾次都沒有拽開,剛剛扯開了一個角,小彩就抱著兒子翻了過去,狗剩就抱了被子到那邊去,不長工夫兒,小彩就又把兒子翻了過來,不耐煩地說:「孩子都多大了,還鬧啥鬧!」

    劉狗剩要提前回部隊,他本來請了一個月的探親假。

    天還沒亮,大全就起來早早地做好了飯,狗剩卻怎麼也嚥不下去,趁父親拿東西的時候,他把咬了兩嘴的蔥花餅悄悄拿紙包了,塞進大帆布包裡。黎明的夜像一個綿綿不斷幽香無比的夢,靜悄悄的能聽見尚官井搖轆轤的聲音。

    狗剩上大車的時候小彩還在睡,大全吆喝了牲口,吱吱扭扭的車轱轆碾碎了黎明的寂靜,大車上了夏管道時就開始光哩光當地響,白老六家的狗就開始狂叫起來,緊接著聞聲而動的狗叫聲就連成一片。剛到村東的石橋,就看見二楞抄了手,早早地在橋邊等著,走近的時候他給車上裝了多半袋紅薯,狗剩嫌沉不拿,二楞說:「車拉著又不叫你背,到那邊兒就成稀罕物兒了。」

    街上一個個緊閉的大門,僅兩塊門扇就清清楚楚地給劃分了兩個世界,門裡邊的狗一個個氣勢雄壯激動難捺,門外邊的狗則一個個夾著尾巴專揀旮旯鑽,不勝惶恐地壓低脖子斜著眼張望著過往的行人。狗剩心裡忽然一陣酸楚,眼都不願意睜開。

    大車翻過白坡嶺後他才睜開眼,就像終於從一個滋滋地翻捲著熱氣的響水鍋裡爬出來,渾身感到陣陣的輕鬆。大車又爬上了窯頭村的土嶺,紅彤彤的太陽在霧氣蒼蒼的地平線上浮著,像元霄節裡火紅的大燈籠,拉大車的是王炳中家原來的青花騾子,大銅鈴換成了大鐵鈴,隨著呱嗒呱嗒的腳步嘩啦啦地響。

    父子倆一路上話語不多,臨近沙水縣城時狗剩問:「小彩平時對你咋樣?」大全說:「行呀,人家養恁大個閨女,叫咱一聲爹,啥就都有了。再說,只要叫俺看見援朝,叫聲爺爺,再煩心的事兒也都叫風吹跑了,——人活世上有啥,還不是圖個人!」

    沙水火車站只插了一塊木牌子,兩個賣米湯包子的加上一個拿著紅旗綠旗的扳道工就是全部的風景,和別處不一樣的地方,是這一片的雜草給踐踏得奄奄一息再不能長高,無論多麼頑強茁壯的生命,在這裡都要被一個個不大的鞋底踩踏得慢慢萎縮直到消失。

    一同坐車的人見「解放軍」拿的東西多,就七手八腳給抬了上去,大全給買了十多個包子,從窗戶外邊遞了進去。

    火車在這裡只停兩分鐘,因為沒有站台,上下的人很不方便,開火車的扶著把手探著身子向後張望,拉著汽笛「嗚——嗚」地響,那個搖小紅旗的悄悄嘟嚷:「**個啥,有個解放軍還沒上車呢!」劉大全就渾身滾燙起來。

    火車開始光當當地拉動的時候,他就攥著趕車的大鞭跟著慢慢跑,鞭梢在風中一飄一飄,衝著狗剩坐的車窗喊:「好好兒干,嫑想家,天塌了恁爹給頂著呢!」

    令狗剩最難過的是,他竟忘了從窗戶給父親塞下兩個包子來,他知道,每一個崩子都是一塊長在父親肋條骨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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