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十二章 驢也嗆不住勁吔 文 / 張金良
一段日子以來,周大中總有一種騎在樹杈上的感覺,上不去也下不來,每一陣風過,他都要提心吊膽地晃蕩一陣,即使在睡夢中,也總有一種飄飄搖搖的感覺。每一次的飄搖,都會使他進入一個更加不安的境地,那個無盡的搖擺,就像一隻大鐘表上的砣。
初級社成立以後,他率領全家完成了兩次耕種和收穫,社裡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樣地躲避他,安鄉長也沒有個好臉色,後來兩個閨女也不願意跟他一塊去種地。舊社會地主少貧下中農多,多數的貧下中農就都走到了一起;到了新社會,周大中忽然不管不顧地當了少數派,多數的人就都不喜歡他。兒子山民已十九奔二十的年紀,至如今也找不到一個願意跟他見上一面的人。
秋天,谷子剛要抽穗的時候生了災,一團團黑色的小蟲子爬滿谷桿,大中拿草木灰和了生石灰去撒,小蟲子跌跌撞撞地掉到地下後,又爬上去噬咬未抽出的嫩穗,社裡的地都在使上邊發下來的農藥,兌上水後裝入一個手搖的大葫蘆子裡,一團團的水霧噴上去後,小蟲子半天工夫兒就死個殆淨。
山杏就找安鄉長尋藥,安鄉長耷拉著眼皮說:「鄉長鄉長放屁不響,我一把手就能把滿天遮蓋?你以為那是後旱池裡的水,誰想擔擔就擔擔?——不知道三反五反反啥?」
核桃滿仁草結籽以後,安鄉長拿了一份農業合作化的文件叫她回去給大中唸唸,怕她領會不透精神,還在重要的地方拿鋼筆劃了道道:如果我們不能大約在三個五年計劃的時期內基本實現農業合作化的問題,即農業由使用畜力農具的小規模經營到使用機器的大規模經營,我們就不能解決年年增長的商品糧和工業原料的需要同現時主要農作物一般產量很低之間的矛盾,我們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就要遇到絕大的困難,我們就不可能完成社會主義的工業化。
大中懵懵怔怔地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後來他偷偷地找到了文昌。文昌說,咱用的洋灰、洋火、洋盆、洋油、洋布,最開始都要靠進口,要想「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都要自己做才行,要大家一齊來幹才能。還說要想徹底清滅人剝削人、人吃人的社會,就必須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毛主席說咋辦咱咋辦就對咧……
周大中回來後,心裡的那個大秤砣又擺到了這邊:他給王炳中家辛苦了小半輩子,做著半拉臉是人半拉臉是狗的奴才,有一次結帳少了一塊洋錢,王炳中那個叫驢似地拉長了的臉,鐵青烏黑象夾帶著冰雹的烏雲,至今想起來仍叫他不寒而慄。眼下的他要比王炳中風光百倍,大可不必去冒著翻到溝裡的危險當個少數人。俗話說人怕失群狼怕放單,高級社就要成立,他不能再等了。大中決定入社。
第二天一早,周大中早早地起來給他的牲口餵了草,破天荒地舀了三瓢高粱。當他把牲口牽到門外的時候,左看右看了好一陣子,一股難以割捨的疼愛就又湧上心頭。
有一年馬寡婦借他的牲口犁地,借出去後他卻又後悔了,整個下午立不安坐不穩地盼著他的牲口回來,左等右等,馬寡婦終於把牲口送了來,周大中用手一摸,牲口洗了澡似的一身大汗,大中火昌三丈地跳了起來:「哎呀呀!牲口壞了,牲口壞了,再幹不了沉繭兒了,哎呀!——這寡婦下手就是狠,逮住啥也不鬆手!這天都到啥時候兒了?唉,——你人就是不要命,這驢也嗆不住勁兒吔,你咋不再大作弄會兒?把俺這頭驢給整死算了!」馬寡婦手一哆嗦,給牲口拿的飼料撒了一地。
牲口和地,甚至比周大中的性命都要緊。
周大中最終又變了卦,他牽著驢在門口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自己牽著送給別人,那和把自己的孩子抱給別人有啥兩樣兒?俺著了哪門子邪?」嘴裡嘟嚷一句後,就牽著牲口又回去了。
近一個月的時間,安鄉長沒有到大中家來,山花嚷嚷著要搬到鄉里住,山民躺到炕上也不起來。山杏說:「爹,撐不下去就嫑撐了,硬撐就收拾不起來了,嫑光整些倒脫靴的活兒!」山花娘戰戰兢兢地瞅著大中問:「當家的,你說勒?」
周大中再一次把牲口牽了出去,這一次他沒有再牽回來,他到社裡的馬棚給他的驢找了一個不透光不漏雨的去處,回來後對韓老等說:「哼,不比不知道,數咱的牲口個兒大!」
周大中一直飄蕩不止的心終於從那棵高高的樹杈上落了地。入了社後他在家裡躺了整整半月,他想不通合作社真的就是一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幸福所在,看到社裡那些不大不小的累贅,他甚至懷疑文昌說的「洋犁洋耙,要啥有啥」,原本不過一句空話。從炕上起來後,他一天往社裡的馬棚跑三次,狠抽王炳中的大青花騾子幾個嘴巴後,再給他的驢專門加些草料。——他每想起自己的牲口精神就有些恍惚。
實際上,從樹上下來的,只是周大中的皮囊,他的魂靈還留在樹杈上。
大中不再相信文昌,他甚至有些忌恨那個靠一個小小的灌腸鍋舉托起來的小個子,要不是閨女山杏好似有那麼一點小意思,他真想拉下臉來去搶白文昌一頓。
周大中開始天天到林先家坐著,他企圖讓林先生給他一個理由,給他找出千百萬莊稼人那個不二選擇的緣由所在。他不明白,為什麼開了幾個會作了幾次動員之後,一個個莊稼主兒就瘋了似地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面跑,究竟是什麼由頭促成了這個振臂一呼而應者雲集的瘋狂時代?
林先生不多說話,簡單地哼答幾句後,就又去教秀山讀書寫字了。好在周大中並不惱怒,他坐在一個地方能整個晚上不挪動屁股。林先生給他答話時就多說幾句,不給他答話時就少說幾句,有時甚至自言自語,好像到了走火入魔不能自已的境地。一連幾天都坐到大半夜,林先生終於忍不住,給他抄了《國際歌》的歌詞讓他回家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