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十章 望穿秋水 文 / 張金良
劉大全的侄子二楞,直到合作社成立之後才給他勉強說了話。二楞過年的時候也到大全家拜年,雙腿一跪之後就抬屁股走人,連悶屁都不捨得給他叔放上一個。如果是路上走了個頭頂頭,二楞子沒處拐彎的時候就扭頭往回走,有時候大全就有些急,遠遠地喊:「二楞你個兔崽子,俺死了你也嫑給俺穿孝!」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他會跟一直在二楞的屁股後面一直罵,二楞就在前邊跑,一邊跑一邊喊:「嫑攆,爺爺奶奶都死了,死無對證了,你跟俺爹反正有一個是要的,恁倆人就不是親弟兒們!」
二楞給大全記仇,全是因為他抓小彩和馬寧那件事,在鄉里的時候,他的棉帽叫小彩一把揪下來給扔到了地上,令人想不到的是,大全還在上面踩了兩腳,又給擰成一個泥餅餅!他明明抓住了那個往劉家的鍋裡屙尿的琉璃球,叔叔卻不去痛打那個屙屎的屁股,反過來卻去死摳那只看見了的眼!讓他這個威武雄壯的民兵副排長在鄉里威風掃地。更可惡的是,小彩尋死覓活的當天晚上,叔叔還當著全家人的面,讓他給小彩賠不是,他甚至還當眾踢了他的屁股,給石小彩抹粉壯膽:「這好人不靠管,賴人不靠教,這響噹噹的老劉家,決出不了那齷裡齷齪的人!二楞你個齷齪貨,頭叫驢給踢暈了,你個不吃好糧食的貨……」
二楞抱頭鼠竄地從大全家出來後,衝著門口狠狠地說:「白骨精大鬧天宮了!俺就看恁家以後還有沒有個安生的日子過!——唉!,真是個麥秸頭!」
劉大全罵歸罵打歸打,他們到底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叔侄。合作社剛開始的時候,大全就一連往二楞家跑了好幾遭,叫侄子成了第一批又受獎勵又有榮譽的社員。
事後劉大全也曾偷偷地給二楞解釋:「恁叔叔吃的鹽比你喝的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跟斗兒翻得再歡,你還是個猴兒,你那倆心眼兒,還觀不滿棋盤呢!」二楞自然是滿心的不服,劉大全卻堅定不移地把那顆分分明明敲掉的牙吞嚥到了肚子裡去。
後來的好長日子裡,二楞看見大全就渾身難受,他寧願跑到旮旯裡自己痛打自己一頓,也就是不服叔叔的氣。大全總是給他說,水滸裡的一百單八將,哪個不是一條條硬錚錚、響噹噹鋼筋鐵骨的漢?有哪一個最後不是叫人給摁到大老爺的明鏡高懸之下,叫人給當眾扒掉衣裳褪下褲子,先打個皮開肉綻,再往眉面上給刺上金印打入死牢?!看那一口口的氣掙得?——嗯?!也不想想,就你那條瘦脊樑骨,又能擔得動多大份量的東西兒?得過,那,——就且過,唉!那大清朝的皇帝,數不清的能耐人給扶著、撐著,那個金鑾殿還能沒有了,——唉!那該穿棉還是該穿單,再好的身板自己說了也不能算,那得老天爺說了算!
大全說完後歎一聲氣又跺了一下腳,那意思是想走,二楞把頭往邊一扭,滿腔怨氣地嘟囔:「一大把蒼蠅塞進嘴裡嚼巴嚼巴吃了,你當那是一塊香生生的肉?啥一百單八將,黑宋江領著一大堆吃鼻子屙膿的軟蛋毬!白叫俺當俺也不當,啥林沖,要是俺就先弄死高俅!還啥老天爺,老天爺也得先看看是啥事兒,那些個事兒,哼!老天爺說了也叫他不能算!」
大全回過頭,渾身顫顫著,他把一個一個的字從牙縫裡往外崩:「你也就當不了那個老天爺!你也總想試試那些只有老天爺才能做來的事!一百單八將,你!——你就不知道,你連穿在自己腳上的那個大泥鞋都管不住!」
後來的事使大全也更加堅信,他的選擇是一個無可比擬的高瞻遠矚。
後來小彩給老劉家生了一個大胖孫子,大全給起了個名字叫援朝,援朝長到三歲,亮堂堂的門髏和寬闊的厚腮幫,像是高擎起來的老劉家的一面旗,那是老劉家血脈的典型遺傳基因,實事雄壯地證明了兒媳那個顫悠悠的扁擔腰,就是個落地即生根、開花即坐果的豝子坯!——巧子娘嫁給了巧子爹,生個孩子不叫巧子還能叫啥?
援朝已能響鈴叮噹地叫爺爺,當孫子扎煞著兩隻小手向大全奔跑過來時,他的整個身心就會達到人生幸福的極點,飄飄搖搖的享受就像到達了太行山的頂峰,逍遙暢快地領略著一個風光旖旎雲蒸霞蔚的世界。每當看到孫子,大全的心中就忽然產生一種築就了一座橋樑或爬上了一座險峰的成就感。小彩回到娘家時,他總會一天不隔地把些新鮮的菜蔬或野果給送了去,就連小彩娘燒的乾柴,都是他剁成截打好捆一趟一趟地送過去。那個母女家的院落,劉大全就是那頂門的棍和閂門的閂。——他不能一天見不著孫子。
一個人回到家後,端詳摸索一會兒子大簷帽的相片,就是他最開心的時光,大簷帽下的亮門髏和寬腮幫,英俊威武而氣勢奪人,想來想去,兒子和兒媳分明就是天生的一對兒!
他無數次地想像著兩個小夫妻恩恩愛愛成雙入對的美好:他扛上個長凳,小兩口兒拉著孫子,呱嗒呱嗒地去看兩場絲絃戲,或者他在前頭走,小三口在後邊跟,或者小三口在前邊走他在後邊攆,一家人呱嗒呱嗒地踏響尚官道藍瑩瑩的大青石,讓每一個大坡地人都羨慕他老劉家和和美美的榮耀。每一次想來都使他顫抖不已,令他望穿秋水。
在漫地的谷穗開始彎頭,合作社綠茵茵的莊稼在一片秋風裡醉心搖蕩的時節,劉大全秋水沒有望穿,劉狗剩一身戎裝,威威武武地回到了大坡地。
劉大全正在鄉里開會,二楞跑了來:「叔吔,快走快走,狗剩哥回來了。」
大全在二楞的屁股上打一巴掌說:「又放恁娘的屁,哄叔叔咧!」二楞拽著大全的胳膊使勁拉:「真的咧,真的咧,俺想入黨,決不騙黨,這回是真的咧。」
劉大全一路上思謀著兒子的模樣,飛快的步伐像駕著一陣風,二楞在後邊緊走慢走的也跟不上:「叔吔,慢點兒,又不是去搶東西兒,著那緊做啥!」
大全進了門後卻看不見人,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他正左找右找地說著「人呢人呢」,狗剩擔著水從門外進來了,二楞急忙接過了擔子。
狗剩一身草綠軍裝,圓型的解放帽,八一紅五星帽徽。大全上上下下把兒子打量了個遍,緊繃著嘴唇,鼻翼微微翕動著,猛地一下子把狗剩攬入懷裡說:「兒吔!把爹想得好難受!兒吔!要是在大街上打個晃子看一眼,爹真不敢認了!」話剛說完,大滴大滴的淚珠就撲簌簌地流了下來,他雙手拍打著兒子的脊背說:「二楞,快給叔叔割肉去吔!」
時間不長二楞就回來了,看看還是大全父子兩人,就問:「俺嫂子還沒來?」一邊說一邊扭回頭嘟嘟囔囔地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