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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十九章 咱也想法兒入社吧 文 / 張金良

    初級社的熱潮已漸已成澎湃之勢,就像一股自太行山上滾滾而下的洪水,蕩滌一切,裹挾一切,無堅不摧地一瀉千里,逆勢而立的或被摧毀或被淹沒了去。那股滾滾的洪流,沿著自己沖刷出的嶄新的河床勢不可擋地奔湧向前,正如初級社成立大會結束時肖紅艷老師教的那首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共產』黨辛勞為民族……

    洪流的主體是《國際歌》裡要做天下主人的受苦人,他們鐵一般的黑手已緊緊地挽在了一起,相同的愛和恨「早把那爐火燒得通紅」,那股洪流所到之處,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那個嶄新的世界,就是新中國。

    王炳中成了站在河岸上觀水的人。

    大坡地的百姓在前所未有的興奮和衝動裡敲響了迎接新年的鑼鼓,一批又一批的人湧向農民夜校,聽文昌講「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的日子。人們第一次知道了電,——電就像雨天裡打的雷。有了電就有了和太陽一樣明晃晃的電燈,既然有了那樣明的燈,也就沒有了白天和黑夜,黑夜裡也能犁地、鋤地、耕種、播耩。甚至有人想像著到了,那時是否可以一年收上三季或四季,打的糧食多了,自然也就「社會主義無限好,白麵饃饃吃不了」了。

    至於拉犁的東西,文昌在黑板上給畫了一個鍋馱機:四個鐵輪子,還有燒木柴的爐膛,頂上豎著一個大炮一樣的筒子。很多人不相信那個燒木柴的機器能轟隆隆地跑。文昌說這東西做大了,燒上煤就叫火車,能拉上我們一道街的人跑,比馬還快!

    瘦三給找來了一個大破鍋,放在屋子的中央,從山上拾了些硬木柴放在裡邊燒,趙老拐因為腿不就勁,擠不到裡邊去,靠著門板站著,擠在裡邊的人嫌煙嗆,叫開開門放一下煙通一下風,老拐拿枴杖敲著黑板說:「好好兒聽,好好兒聽!放啥煙通啥風,煙暖屋子屁暖床!」

    快到半夜的時候,文昌也沒有把洋犁洋耙給講解清楚,多數人弄明白了電話:其實就是西遊記裡的順風耳!那些懂了的人問,到了那個時候,咱不能都變成妖精吧?

    王炳中來得最遲,他來的時候兩扇門已打不開,推了幾次也不見有個松勁的樣子,於是就一直在門外立著聽,他希望有個人從裡邊出來時再進去,他不相信在那麼長的時間,就沒有個要出來屙尿的人。趙老拐靠著門板,隔一會兒就往外瞅瞅,不無得意地說:「你個狗日的,程門立雪吧你!」

    王炳中近來明顯有些駝背,臉膛不再鮮亮額頭上也有了皺紋,夜校那兩扇緊閉的門令他激奮而憂鬱,冰涼的心就像這黑黝黝的暗夜,裡邊的一群人共享著興奮和歡愉,他一個人吞嚥著孤苦與寂寥。他就像被一群雞啄咬出來的鴨,落寞無邊靜悄悄地回了家。

    廷妮兒正在火邊給會來和丑妮烤花生吃,會來一邊往簸箕裡撮扔到地下的殼一邊問:「姑姑,咋咱家的花生皮就恁多?」廷妮兒從火上撿起一顆烤好的花生,在嘴上吹了幾下,剝下兩粒豆子給會來和丑妮一人嘴裡塞了一個:「種得稠了吧。」「稠了就不長了?」廷妮兒一邊剝豆子一邊說:「是吔,就像姑姑管恁兩個,兩個就嚴好兒,要再多兩個,就管不過來了,就都餓瘦了。」丑妮就說:「那爹不能種稀點兒?」廷妮兒笑嘻嘻地說:「和恁倆人上學一樣勒,剛開始就寫不好字兒,時候兒長了就寫好了。」

    王炳中聽見他們的話心裡就更不好受起來,今年他往野寨的半畝地里拉了滿滿兩車驢糞,一行行的芝麻,大拇指粗細的桿子,正是芝麻開花節節高的時日子,一串一串的白花粉嘟嘟地香溢四野,林大頭和他的地緊挨著,二分多的一個地頭子也種了芝麻,大頭的地糞不多,無論高低和粗壯,都和炳中的芝麻差了一截,地裡還長著不高不低零星的雜草,半砂石的山坡地也有些板結。

    王炳中喜不自勝地把自己的地又鋤了一遍,要鋤完的時候,恰好林大頭也來看自己的地,說:「叔吔,褪褲子放屁,多費了道手續,嫑鋤了,再鋤就背傷了。」王炳中往手裡吐了兩口唾沫卻越髮帶了勁,心裡想,看俺的芝麻長得好了沒話找話說,——寶妮身手不方便了,不能和你一塊兒鋤了,看你個懶漢那滿地的草!

    過了兩天又下了一場雨,王炳中心中暗暗高興自己的地裡多吃了雨水,索性又鋤了一遍。

    等到一朵朵的小花謝去,一串串的芝麻莢漸漸長大時,王炳中的芝麻卻一個個攔腰發黑變干,又慢慢地倒了下去,沒倒下的也慢慢地由綠變黃,輕飄飄的芝麻粒總共收了不准有林大頭的一半。大頭對他說,那時候的芝麻就不能鋤了,再鋤就傷了根,傷了根就非爛不可,你咋就改不了那越撥拉越硬的脾氣兒?

    王炳中把這件事回來說給廷妮兒聽,廷妮兒說:「有啥吔,母豬下崽兒這頭一窩兒還養不好呢,多收多吃這少收少吃,再說了,這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後當師傅,——要論寫字兒,他大頭也比咱差遠了,趕緊吃飯!」、

    王炳中反身關死大門,走進自己住的西屋,炕邊的大爐子燒得正旺,紅彤彤的滿屋子溫暖,他剛脫掉穿在外邊的大襖,會來就端著一碗鹹黃豆走了進來,廷妮兒一手提著開水,一手拉著丑妮笑吟吟地說:「天兒冷夜長,嚼倆黃豆啖啖嘴肚裡好受(啖啖嘴:給嘴找點兒嚼咬的東西),暖和點兒了早早兒睡。」

    炳中摸著會來的頭問:「二牛那個小子後來給你找茬打架了沒有?」廷妮兒給倒了一碗水,說:「沒事兒,小孩兒們,貓兒臉狗兒臉的沒個反正,趕明兒准又去一塊兒耍了。」

    或許是因為自幼嬌生慣養的緣故,會來雖和炳中一樣的大身板,卻沒有甚大的力氣,莊稼主兒的孩子們,多數自打能跑能跳的時候就參加勞動,挖菜、割草、趕車、放羊,宜重宜輕的活打小就鍛煉,個頭不大卻也肌肉緊、筋骨硬,真要動起手來,會來多數時候只有招架的份,再加上他不受多數孩子歡迎的地主成份,所以往往吃虧的時候多。這次二牛的孩子又領著幾個人欺負了會來,炳中氣生生地要去問個青紅皂白,廷妮兒把正吃飯的碗遞給炳中說:「大男人摻和小孩兒家家的事,不怕別人說三道四!」

    廷妮兒領著丑妮到了學校,孩子們還沒有上課,二牛的孩子正領著一群夥伴吼吼喊喊地玩耍,她把那孩子叫到一邊,轉著匝瞅了大半天,說:「會來的皮鬆了,你給緊了緊?今兒,俺的皮也鬆了,你再給緊緊?」

    那個孩子早就聽說會來家有個能把日本人眼珠子都給摳出來的女人,廷妮兒圍著他轉圈的時候,就想早早地逃脫,無奈怎麼也拽不動兩條哆哆嗦嗦的腿。他的兩隻眼一直緊盯著廷妮兒的兩隻手,那兩隻手卻始終沒有動。廷妮兒走的時候說:「俺是會來的姑姑,嫑叫俺再找你了,——噢?」尾音長長的,像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廷妮兒走到大門口又回頭看時,那個孩子已拉上會來的手耍去了。

    王炳中喝了那碗水後說:「俺看,咱也想法兒入社吧。」廷妮兒回過頭說:「該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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