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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十一章 地主不會鋤地 文 / 張金良

    過了麥收,王炳中耩到地裡的高梁倒也沒有變了綠豆,一塊塊的地卻像一個個生了癩瘡的頭,沒苗的地方兒露著一塊塊黃地皮,有苗的地方壟畦忽稠忽稀,彎彎曲曲的像一條條氣息奄奄的蛇,稀的地方苗不夠用,稠的地方黑森森的苗一撮一撮的沒法下鋤。

    鋤地的時候,滿倉讓廷妮兒給他捎了幾回信兒,第一次說鋤的太稀了,打不了糧食。王炳中說:「稀谷秀大穗!」第二次又叫廷妮兒給他捎信兒說,鋤的太稠了,一堆一堆的谷苗間距應不小於一大拃,他的地上不了糞,沒勁兒,太稠了到了秋天收一堆谷桿子收不了穗。

    過了幾天廷妮兒又給炳中說,滿倉說棉花和芝麻都要種到高處的陽坡上,溝裡不透風哪能種花,西溝裡的棉花到了伏天一捂,都得掉櫱兒,咱的棉花比蘿蔔種得還稠,伸不開胳膊兒(橫枝兒),坐不上桃子,——沒吃過豬肉,也不看看豬走?!

    在王炳中種的地裡,只有大西溝裡點種的棉花綠油油的一片喜人,滿倉這麼一說,把他心中僅有的一點喜悅和安慰也給蕩滌了個乾乾淨淨。他終於忍不住,找了個機會就把一腔的燥熱給傾瀉.了出來。

    有一天,滿倉正在鋤第二遍谷苗,小苗不到一拃高,看上去雖綠油油的興旺,卻還苫不嚴壟背,綠的苗和黃的土看得真真切切,叫不經常種地的人無論如何也聯想不到那個一望無際的收穫。

    滿倉鋤地的時候不彎腰,光著黑油油的脊背,肩上搭了一條黑油油的粗布手巾,不慌不慌地一鋤緊挨一鋤,明晃晃的鋤頭向前一伸插入土中,再往回一拉,然後翻了兩翻又搓了兩搓之後,地下的濕土翻了上來,上面的乾土又翻了下去。壟背是一條淺淺的溝,多餘的土都被埇到了谷苗根。常種地的莊稼主兒都是這樣的鋤法:地皮上的麥茬和糞草翻在下面成了肥,下面土裡的雜草的種籽剛發芽,被翻了上來就活不成;壟背的小溝有利於蓄水,埇到苗根的土又利於小苗扎根。

    過去王炳中似乎也聽滿倉說過,他也曾竭盡全力地做,無奈鋤頭到了他手裡無論如何都不發使喚,用的勁小了,鋤頭下不到地裡去,使的勁大了,往回一拉連谷苗也摟掉了。攥住鋤頭彎下腰去仔仔細細地作弄了一會兒,回頭看一看似乎有了個差不多的效果,無奈腿也索索腰也打顫,渾身就和水洗了一般。剛擦了擦流進眼睛裡的汗,緊挨著的地鄰就喊他:「王炳中,你咋鋤去了谷苗兒留下了抓地蔓?」「抓地蔓」是田間的一種野草,剛長出時葉子和谷苗一般模樣,比麥苗和韭菜還難以區分,王炳中急得把鋤一掄扔出去多遠,——可惜又蹚倒了一大片。

    林滿倉微微側著身,不緊不慢地一摟一搓又一翻,手裡的鋤頭就像絲絃戲的演員玩耍的折扇,似乎沒費多大的勁,就叫王炳中看了個眼花繚亂。滿倉每鋤一會兒,就從肩上扯下那條黑手巾在臉上抹一把,忽煽一下又搭到另一個肩頭,在手裡吐一口唾沫後又悠悠然地翻舞起珵亮的鋤頭,一會工夫兒就鋤到了地頭,然後蹲下來抱起粗瓷的黑水罐喝一通水,回過頭正要再鋤,王炳中氣呼呼地喊:「林滿倉!你個吃屁長大的東西兒,大坡地就你是個種地把式?有事兒沒事兒去俺家瞎搗鼓個啥,鹹吃蘿蔔淡操心!也不怕使死你?俺的棉花坐坐不住桃兒?一菶結一個也收他一大堆,淨幹些放屁漤茄子的活兒(漤:也當給莊稼施肥講)!——哼!」說完後扛起鋤撅屁股走了。

    林滿倉叫王炳中噎得半天說不出話,等王炳中哼著絲絃走了多遠後,才自言自語地說「咳!——這也是,這嗑瓜子兒嗑出臭蟲來,還啥人(仁)兒都有,砍草毗喂瞎驢(草毗:草根都連成一片的白茅草),天生的瞎驢!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哼哼!俺吃屁,到了秋天,就你種的那號兒地,吃屁也沒人給你放,喝風吧你!」

    王炳中罵滿倉之前,就立在地頭暗暗地觀察了半天滿倉鋤地的姿勢和動作,看來看去也沒有看出太多的花樣,一樣的鋤頭,一樣的一雙手,一樣的小谷苗和黃土地,林滿倉掂著鋤頭的那種隨心所欲的輕巧,令他可望而不可及。

    他一邊哼著曲兒,一邊反覆琢磨著滿倉的姿勢和步態,到了白坡溝自己的地裡時,再一次滿懷信心地幹了起來。令他興奮不已的是,他終於分清了抓地蔓和谷苗,還認識了同屬一類的狼尾巴草,還知道了背地旮旯的豆苗是給野兔子準備的乾糧,還知道了瓜是百日草,谷是見土生,莓豆秋涼吃。

    令他掃興不已的是,他到底還是沒有學成林滿倉,累了個賊死之後,幾次想扛起鋤拍屁股回家,走到地頭兒又踅了回來,——前天才露頭的雜草,兩天不見就綠茵茵地快和谷苗一般高了。魏老大路過的時候笑呵呵地衝他喊:「還不趕緊鋤,雨前鋤不淨,雨後沒法兒鋤,秋後打一地草籽,過年這地就變成大草原了,後兒年就撂荒了,大草毗連個蛋,犁都沒法兒犁!」

    王炳中又重新攥住鋤頭撅起屁股,開始使用他自己獨創的姿勢鋤,手上的大水燎泡磨得他生生地疼。

    他到底也沒有弄明白,林滿倉做活的輕鬆,是他在年年歲歲的烈日下和酷暑中,把無盡的勞累和辛苦象米湯撈飯一樣吞嚥下去的結果,那是每一個莊稼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不朽明證。干樹枝一般的一雙大手除了筋骨就是皴皮,還有那疙疙瘩瘩的一身腱子內,這些他王炳中都沒有。此外,吃進林滿倉肚裡的粗茶淡飯,在腸胃裡只消半天的停留,化作水,化作汗,化作能量湧向鋤頭之後,餘下的全瀉,出去而丁點兒不留,而經年累月的舒適,贈給了王炳中一個經典的肥肚腸子,本來就不經使的身子骨,好像又在肚皮上比林滿倉多綁了一袋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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