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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十二章 你知道啥叫三搖三不搖 文 / 張金良

    太陽自頭頂向西滑了一半的時候,正是莊稼人鋤地的好時候,風也漸漸地涼了,汗也漸漸地少了,上烤下蒸的辛苦也在一步步地減輕,王炳中卻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感覺直起的腰再也彎不下去,彎下去的腰再也直不起來,兩個鼻孔喘出的氣也不夠使喚,口中的焦渴化作一塊一塊的黃鼻涕。半日來,他喝了一罐子的水,卻只滴了一點點黃蠟蠟的尿,坡頂上的樹被風招搖得嘩嘩作響,溝子裡卻仍然悶熱難耐。

    王炳中喊了聲「趕明兒老陽兒還出來不出來」之後,就扛了鋤罵罵咧咧地走到了坡頂上,找了個樹蔭下坐了下來。身上的汗全落了以後,肚皮上生了一層針尖般大小的鹽粒,燥熱的風吹得他異常的煩悶難耐,抬頭看看不松勁地燒烤著的太陽,回去吧,又怕被人笑話,說他沒有個莊稼人的樣式,要飯吃也找不見門樓子。於是就扛了鋤頭在田野裡四下轉悠了起來。

    從龍降溝到野寨,到東灣到墓丘溝,到白坡溝,一塊一塊的地被青石、紅石的橛子一溜一溜地割成了一個個方的、長的、三角的、半圓的小塊,黃豆、黑豆、高梁、玉米、谷子,一樣地油鮮光亮蔥蔥蘢蘢,疏鬆或板結的地皮、糞肥的多少、田苗的顏色,無一不在彰示著地主人的勤勞程度。原來許許多多都姓王的地,一塊一塊的也不知歸了誰家所有。

    他漸漸地明白,在過去,滿圈肥壯的驢騾和一望無際的田野,才是他王家永遠的脊樑,在那個脊樑的堅挺力舉之下,他才有了一顆高昂的頭顱,也就是這些原本的身外之物,卻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這一切的演變就像絲絃戲拉開和合上的幕,一拉和一合,就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這時他才深切地體會到,什麼是「來如驚雷去似微塵」。

    路過鬼溝子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小蓮,幾年的光景,連那個黃土堆也消逝得無影無蹤了。——那個細皮嫩肉的陝西女人,論長相,一身的嫵媚風流和畫上的人也差不了多少;論賢慧,總也算上個舉案齊眉的人;論能耐,吹拉彈唱琴棋書畫也不是誰想拿就能拿得起來;論女人的氣質,也算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絕頂尤物!

    想當年她也曾是父母襁褓之中的一個心尖尖,誰承望長大後,那如花的秀美卻變成了路邊的一棵任人攀折的楊柳,被人攀折的終極目的,應該是為了苟延那條一去不可復來的青枝綠葉的命,苟延下來的命,就再去經受風吹雨打,再攀折再苟延地循環了無數次之後,最後千里迢迢地化作大坡地鬼溝子地下的一抔黃土。

    王炳中想,這人原不比雞狗驢騾強,如果驢騾能夠造大車,世上總不能夠分出拉車的驢和坐車的驢來。他更進一步地深深理解,父親臨死前煮吃的三個石雞子和草篩下扣著的三個石雞子,還有那兩碗瓜籽和綠豆,那是父親王維貴想說又不可說出口的,一個萬古不變的生活真諦。

    太陽落山後,王炳中來到裹腳垴上,魏老大正坐在懸崖邊的楮桃樹下,望著他的一地谷苗出神。從懸崖下長出的兩棵楮桃樹已碗口一般粗細,經修剪後還在往起生長。王炳中就奇怪,長在這一帶的楮桃樹一般成不了材,樹葉一般都被人捋了去餵羊或餵豬,楮桃樹橫生的枝枝叉叉尤其旺盛,時間久了會影響耕作,如若長在地頭田間,大都叫人砍了去。老大地邊的兩個樹卻被作弄得頗有了些形狀,兩棵樹像兩個相好的人,站在裹腳垴的懸崖上相擁相偎著,日日夜夜自東而西張望著大坡地村。

    王炳中忽然產生一個堅定的信念:魏老大,真該你個竄種興旺幾天了!

    見王炳中過來,魏老大把屁股底下坐著的石板抽出來讓給了他,老大光著的兩隻大腳互相搓捻著。一種無可名狀的感受,讓王炳中產生一種由衷的嫉妒和不滿。

    兩個人說著閒話,說著說著魏老大就扯到了種地上,說起種地,老大自有一種沖天的自豪。他問王炳中:「你的地是你自己耩上的?」

    王炳中底氣十足地答:「那還有假,啥大不了的事兒,俺耩下的谷子也沒見長上高梁來。」說話的口氣比魏老大還粗壯。

    老大點上銅煙袋後,巴咂著嘴唇兒問他:「你以為那和你娶娘兒們一樣,娶過來不用教就會的活兒?你耩的那也叫地?長蟲戲蛤蟆兒,狗唚的活!你知道啥叫三搖三不搖?」王炳中正在一邊兒提了褲子撒尿,扭了扭頭沒有吭聲。

    老大繼續說:「三搖就是在耬還沒有插到地裡就開始早搖三下兒,——耬斗兒裡的籽兒要走耬腿這段兒路,等籽兒掉下去的時候兒耬鏵剛好插到土裡,這才能不斷隔截兒;三不搖就是等耬離地邊兒兩步多遠的時候兒就不搖了,少搖三下兒,——等耬腿裡的籽兒都掉光後就剛耩到了頭兒,不至於到頭兒的一截太稠。你看,俺能給這小苗兒說話兒,你就不能,這莊稼和人一樣,靈性著哩,跟娘懷裡的小孩子一樣,侍弄好了就長得快長得又好。你聽,俺的小苗兒嘩嘩叭叭說著話兒呢!你種的那叫啥地!還稀谷秀大穗,一畝地長一菶,穗兒倒不小,看能不能餓死你!人家滿倉好心好意說說你,還就是不聽,——那叫個啥東西兒?越拔拉越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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