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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十九章 砸爛舊社會 文 / 張金良

    窯頭村的地主呂大林打死了農協主任,區上通知各村要選代表參加槍決呂大林的大會,為了達到鎮壓的目的,各鄉的首惡分子要同時押往大會和刑場陪榜。安鄉長選了王炳中陪榜去。

    窯頭村的大會在村北的一塊空地上,大木樁搭起個簡易的檯子,呂大林被五花大綁著,脊背上背著一個和黑白無常拿著的令牌有些彷彿的寬紙牌,上面寫著呂大林三個字,名字上還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叉,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兒,瘋也似地哭叫著跑上台去咬了大林的一塊耳朵,憤怒的百姓不斷地向台上搗石頭,要求砸了他的核桃。

    砸核桃是說把人捆綁著扔到河灘裡,然後叫人遠遠地向身上扔石頭生生地砸死,據說六安有個地方,就用這種辦法懲治那些十惡不赦的地主老財。

    控訴呂大林罪行的人還沒有輪流著講完,兩個扛槍的民兵就把他架到一個大槐樹下,反剪著雙手的呂大林被一下子吊到槐樹上,王炳中看得清清楚楚,屎尿順著褲腿流了下來。

    王炳中早就下定了決心,他不能忍受王家幾代人在大坡地的輝煌在他的手裡坍塌下來,就是死,也要留下最後的轟轟烈烈,他不能給大坡地人留下一個王姓人稀鬆膿包的話柄,更不能給子孫後代留下一個自羞於人的污點。

    王炳中從窯頭村回來後,安鄉長和工作組的人進進出出地商量了兩天。第三天他又被反綁著拉了出來,戴高帽子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王炳中」三個字,而且一樣打著大紅叉叉,他忽然感到自己要和呂大林一樣,腦門子上讓人給鑽個血窟窿。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就忽然好像都在往胸膛的方向擠壓,直到擠壓得他再也難以忍受,於是竭盡全力大叫一聲:「牛文英!在那邊兒預備好!好好兒摸摸俺的後腦勺兒!王炳中想死你了!」喊過之後,又給牽著他的民兵說:「不叫喝酒吃肉,總該給弄盆兒水,叫光光淨淨地走吧?」牽著麻繩的人拽了拽手裡的繩子,說:「急著想走了?還沒到時候兒,等會兒先去石碾街西邊的大槐樹上吊一繩再說!」王炳中忽然渾身一震,差點兒癱軟下去,他不能忍受屙在褲襠裡的屎尿!他幾乎崩潰了的頭腦,甚至開始埋怨,當年是誰的主意在那裡栽了一棵槐樹!

    這個時候,他甚至開始深深地羨慕起趙家來,一個個敗家敗得一塌糊塗,敗家子卻換來了一身的輕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徹頭徹尾地領會了他父親王維貴把六個石雞子分作兩堆的深切含義,也同時領會了那一碗瓜子和那一碗綠豆。他付給趙家的一摞摞大洋開始變得輕如微塵,他感到有魏老大一樣的一座小院和一碗玉米糝子飯,那是一個何等的快樂和逍遙!啥莊宅、田地和酒樓,啥也抵不上一覺睡到日照頂,再喝一大碗廷妮兒擀的雜麵條。他忽然領悟了父親臨死前寫在紙上的幾句話:

    憂喜皆因比對,煩惱緣起心累,種收本是一家,無思自然無悔。

    此時,只要不讓他流下那一大堆骯髒的屎尿,誰要能叫他能痛痛快快地往那邊走,他就真敢先給誰磕三個響頭!

    王炳中大喊著叫來了安鄉長,說:「要死來個痛快的,要不死嫑叫俺活受罪。」

    安鄉長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這裡的決定權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你個人的認識態度,一個是革命群眾對你的認可態度。」說完後就走了。農協的代表就有人問劉大全下一步咋辦,大全說:「見過蒼蠅沒有?沒吃飽屎的蒼蠅轉上一圈兒後還會回來!革命不徹底是自掘墳墓!」

    在這一次鬥爭大會上,王炳中他幾乎動都沒敢動,牽麻繩的民兵倒也沒有把他往大槐樹底下拉,但充斥在他腦海裡的,只有一張呂大林被吊到槐樹上屎尿橫流的圖畫。

    再一次鬥爭王炳中的時候,蘇區長也參加了大會。蘇區長講了之後,上台首先發言的仍然是白文昌,文昌從《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摘錄了毛,主席的一段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說這段話的時候,文昌攥著雙拳,氣宇軒昂地背了下來,在之前的預備會上他演練了多次。文昌背完之後又進行了逐字逐詞的講解。

    根據事先的安排,劉狗剩下一個走上台去,王炳中人高馬大的身板和台下黑壓壓的人群令他心中有些發怵,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王炳中:雖然低了頭,但閃爍著餓狼一般凶光的眼令他兩腿有些發軟,心中忽然有些逃之夭夭的衝動。劉大全坐在後排的板凳上跺著腳說:「牛!牛!」狗剩心中立即呈現出來那烙印一般的記憶,從三天三夜水米未沾牙的苦痛,到老太太的那一碗救命的酸飯,……

    大字不識幾個的劉狗剩,把一個放牛娃四處奔命、八方顛波的辛酸流浪史,活靈活現地展示給了大坡地的每一個聽眾:那個時候,他比紙還薄弱的生命就像寒風中一盞昏黃的油燈,明也奈何,滅也奈何!這就是那萬惡的舊社會!

    劉大全抱著頭開始痛哭之後,魏老大又上了台,他娘的故事似乎比狗剩更加酸楚。老大在娘死前,端著破鐵瓢走了串了二三十家的門,要了半瓢玉米糝子稀飯就趕緊往回跑,都怨自己人太小,腿太短!至如今不知道死去的娘張著嘴想說的那一句話究竟是什麼?!——鄉親們哪!娘可就有一個,她走啦,誰能知道娘想說些啥野!

    緊接著,林滿倉從屈死的爹說到蒙在媳婦身上的破席片……

    一個個苦難的人把一個個殘酷困頓的日子分成兩半,——一半是生的卑微,一半是死的艱難。台上台下漸漸地哭聲一片,莊稼主兒們把苦日子、苦命連在一起;把苦娘親、苦兒女綁到了一塊。把世世代代從苦中來又到苦中去的宿命揉成一團,然後齊生生地都給端了出來,嚥下的苦水和說出的苦話,由一雙雙粗糙的手和一個個佝僂的背,分築起愛和恨兩座巨塔後,就和太行山一樣,永遠的不可湮滅卻可承載千輩。王炳中滿頭大汗,他越來越感到如潮的人群不僅是一種壯闊,正和暑盡寒來一樣,那更是一種積蓄已久的不可抵擋之勢,——呂大林拉在褲襠裡的屎尿,不光是因為憋屈或疼痛,更因為他自己的那個無可救藥的頹敗之勢!

    後來,村裡給王炳中留下了他現住著的東大院的北院,他向東開了個門,把南院也交了出去。

    這天,他的兩個膝蓋上一邊兒坐了會來,一邊兒坐了丑妮,一身輕鬆地對廷妮兒說:「咱有房、有車、有牲口,有兒有女還有地,這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吔,指不定哪天蹬轉棒槌就又大翻身咧,今兒晌午咱擀雜面吃吧?」廷妮兒說:「俺就說,這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只有想不開的事兒,沒有邁不開的步兒!——吃啥也行,看著你順當了,姐姐做啥也有勁兒,這人哎——」說著就扭過頭去抹了抹眼往屋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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