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文 / 張金良
有一天,王炳中終於抓住了雷月琴的證據:五彩台毯裹著的林濾石。他狼茅草一般的胡茬子似乎一根根地直立起來,丑妮那粉嫩的小圓臉,他越看越像劇團裡的白面小生武小魁,尤其是寫在那塊石頭上的兩行字,「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他以為那「琴」一定是指雷月琴,絲桐應該和泡桐或梧桐是兩碼事,但一定和武小魁有關,至於「中有太古聲」,或許是雷月琴懷著孩子的時候,那咕咕作響的肚皮聲。
月琴從劇團回來後,王炳中把她叫到了牛文英原來住的房間裡,月琴唱戲累了,想早些吃飯後歇下。炳中拉長了臉,房子裡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兩個人默默坐了一會兒,王炳中突然說:「今兒你給俺說說『絲桐合為琴』的事兒,兩口子這些年,俺想聽句兒實話,爹和文英都在後邊兒看著你呢!」剛說完,月琴就覺得脊背發涼腿發軟,「吱——喳——」大叫一聲跑了出去,發瘋似地跑到東院後,拉著廷妮兒的手呼哧了半天,王炳中過來後,月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王炳中,你咋淨幹些不是人的事兒吔,你三妻四妾鬧高興兒,俺咋就不能有塊石頭?你要是看不上就扔了俺,犯不上這的整治人,王炳中你照照鏡子好好兒看看,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沒等王炳中反應過來,月琴就一路哭著踉踉蹌蹌地出了門。
第二天,林先生來到王炳中家,拐彎抹角幾乎說破了天,王炳中只是笑著不答話。林先生邁著四方步要走的時候,炳中說:「看林先生的神色,今兒還有話要說,俺聚著勁聽呢,不說就走了,也不憋得慌?」
林先生慢悠悠地回過頭,說:「大坡地村比鬼都精的人就是你了,心性兒要稍放一放,了不起呢。說說也行,俺肚裡的那股氣兒要不放出來,還是有點憋屈得慌。俺給你說,『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這後邊還有兩句兒,俺給你寫好了,後邊的兩句兒是『古聲太無味,不合今人情』。」
林先生說著,將一塊紙遞給炳中,炳中看了看,拿起來放到桌子上,呵呵笑著對林先生說:「看看是不是?嫌沒味兒呢!這人吃飯要是吃不出味兒了,那這人可就有病了,要是總也合不了胃口,那就病得不輕了。再說了,先生原先不是說過,先人的聖典都是正君子之行的教誨之策,沒有治小人之惡的懲戒之術?俺都記著呢,這不,夜隔兒黃夜還看唻。」王炳中一邊說,一邊拉開抽屜找林先生寫的另一張紙,林先生說:「不必找了,不必找了,都是老夫誑語,非聖人之言,——你記了一點兒意思呢。俺給你說,看人不能只看個後腦瓜兒,看清鼻子眼兒後才能算個囫圇人。」
林先生一邊說一邊邁著四方步往外走,炳中送出大門口的時候,說:「聖人對小人自古也甩手沒法兒,叫子孫後代只有念叨著叫雷公來劈,不想雷公比俺還懶呢,輕易不願意動彈,要是換個勤快的,叫林滿倉、魏老大替了雷公,世界早就太平了。」
在王家,廷妮兒是第一個實誠的人,逆來和順來的一切,她統統一股腦地消受了去,平靜如靜巒寺裡的尼僧,劈頭蓋臉的風雨對於她,就像揚入湖水中的一把谷米,不僅根本聽不出一絲聲響,簡直看不見一絲的漣漪。月琴要是廷妮兒,也許在響個忽雷打個閃之後就啥也沒有了,天還是天地還是地,天都之間的誰還是誰,——月琴還就是不能。
雷月琴離開家的第二天晚上,夜黑人靜的時候,她一個人悄悄地去了經常有些響動的花園,自己在花園裡苗香香住過的小屋裡住了一夜。一個人在屋子裡靜靜地哭,孤獨得像一棵被人從地裡薅起來又甩到大路上的草,無人找、無人看,更無人惜無人憐,靜等著被人踐踏到一塌糊塗。她的父親在磨盤溝見了那個酷似她的河南女人後,回到家一把火燒了小南溝的房子,從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苗香香活著的時候,兩個人還能說些體己的話,她甚至希望能見到香香的鬼魂,即使說不上話,看上一眼也算找了個能溝通的人,可是除了外邊的風捲著干樹葉嘩啦啦作響以外,她只聽到了幾隻老鼠在炕上炕下蹦蹦跳跳地打鬧的聲音。村裡的公雞要叫第四遍的時候,她才漸漸地迷糊起來。
睡夢中他夢見了爹和娘,——在小南溝的家裡。她的家到處嶄新一片,爹在桌上寫戲,娘在院子裡洗衣裳,她忽然想猛撲進娘的懷裡大哭一場,卻怎麼也走不到娘的身邊,使勁地喊叫,怎麼也叫不出聲音來,猛一抬頭,爹拉著娘的手,已笑嘻嘻地站在山尖上的花叢中了,娘說:「閨女吔,要是過得不好,過兩天就叫恁爹叫你去!」
臨近中午的時候,月琴從西邊山上的圍牆爬了出去,在山上坐了半晌,又在村子裡轉了幾圈,走著走著就到了林先生家。就像事先約好了似的,不長工夫兒,武小魁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