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章 當家做主的新社會 文 / 張金良
後來的一件事,使他進一步堅定了必須摳下已粘上窗戶的那張紙的決心。
一天,周大中還在梨花酒樓裡辟辟啪啪地撥弄著算盤珠子,安排長帶了幾個戰士坐在了櫃檯前,不要錢不要糧也不白吃飯,主要說酒樓裡有剝削階級的產物:那幾班唱曲兒的都也是勞動人民,為花天酒地的少數人彈弦子唱曲兒,那是反動派統治的地區才有的事,王炳中頑固不化,屢教不改,希望周大**同做工作,把受剝削受壓迫的勞動人民解放出來,讓他們盡快回到勞動人民的中間去。
周大中在安排長的感召下,當場把幾個唱曲兒的叫了來,結清工錢後一個不留地打發了去。
那幾個唱曲兒的並沒有馬上走,他們原本就是幾個無枝可依的烏鵲,背著鋪蓋離開酒樓後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也想長期養在籠子裡的幾隻鳥,真要那一天突然都放到大自然之中去,外面的那個世界真叫它們有些受不了。
他們幾個人轉悠一陣就來到了王炳中家,唱慣了曲兒的嘴平時就巧舌如簧,加上眼前的光景,也實實在在地動了真感情,幾個人聲情並茂地將一滴滴眼淚演繹為一片片波濤的洶湧。王炳中在幾個人的說唱尚未達到高潮時,就抓起那頂白呢禮帽扣在頭上,一張臉慢慢地由紅變紫後,拄起那根文明棍直奔酒樓而來。
周大中正翹著腿在櫃檯裡享受著終於做了一回主人的感覺,整個身心就像蕩漾在碧波之上的一葉小舟,既優雅輕盈又賞心悅目,——幾個人在他的號令下捲了鋪蓋倉惶地逃離了酒樓,跑了好遠後,才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悄悄地張望了兩眼,那種極舒服的快感都要把他的心肺一起融化了。安排長雙手抱拳對了他說:「不愧為山花的父親。」他不住地點頭回禮,直到看不見安排長的影子,覺得胸腔裡的那只歡快的兔子還在風風光光地跳躍不止,彷彿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
他隱隱地感到,自己離那個紅色的區域又貼近了一步,——今後,他再也不能滿足於那個只有溫飽而沒有體面的生活了。
王炳中氣沖沖地來到酒樓的時候,周大中仍在被那種幸福震顫激盪著,直到王炳中的文明棍敲到了櫃檯上,他才猛地一驚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王炳中拿拐棍「當——當」地敲打著他眼前的櫃檯:「『共產』黨把俺家的店啥時候兒共給你了?嗯?!——你把酒樓當成恁家生養的閨女了?想咋日搗就咋日搗?這酒樓上三圈兒下三圈兒,你也掰開眼給看仔細了,哪個磚頭瓦片兒上寫著姓周?羊圈裡跑出個驢駒子——還真當自己是個大東西兒呢,聽打狗就上牆,天生的老鼠尾巴——一百棒子打不出點兒膿血,大年五更拾個了兔子——有你不多沒你也不少!現在,就現在!你也捲了鋪蓋走人,後晌找白鎖住結賬!」
周大中望著王炳中走過去的背影,歪著頭拿手指節也「當——當」地敲了兩下櫃檯:「哼!哼!一千年的老鴰——身子都爛淨了,就剩下了一個大硬嘴!古人說得好吔,為富不仁,耀武揚威,一發如雷,一敗如灰!」
王炳中回了家後給早來說:「大丈夫男子漢,給俺長點兒出息打起點兒精神兒!再見你跟周大中的閨女拉扯,拿腿打折!」
他翻捲著滿腔的怒火四處轉悠了一天,天擦黑的時候回到了家,肥沃的田野裡一望無際的禾苗和牲口圈裡肥碩健壯的驢騾,在他的心頭裡又慢慢地幻化為一種磅礡無邊的雄壯。
「女人就像糊在窗戶上的紙」,韓老等似乎忘記了那句可以令許多男人激越澎湃的話,那句話雖然不是盡善盡美,卻是斗大的字認不了半布袋頭的韓老等,——一個農村女人矜持操守的最經典的表達。在周大中關起門來的惡毒的咒罵和唏噓聲中,她下決心要將那已粘上窗戶的,「鬼法兒神法兒都找不回」的那張紙給摳下來,自己的那個盼星星盼月亮一般遲遲歸來的男人,她要像母雞一樣把他攏在自己的翅膀下。——周大中的每絲不快,都像插在她胸口上的刀子。
韓老等以一個母親的身份站了出來,山花由開始不服氣的辯駁,最終變成了無可奈何的啼哭,又由啼哭變成不吃不喝的沉默不語。母親是她面前的一堵推不倒、攀不過的高牆,巍峨的阻隔使她在一片蒼茫無邊的苦痛中絕望地煎熬著。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安排長因為不見山花而找到了家。山花從炕上爬起來,梳了頭洗了臉,喝了安排長端來的一碗稀飯後,兩個人在屋裡唧唧咕咕地說開了話。和山花一樣三四天不曾出門的周大中走出了大門,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心頭的煩燥像一群可惡的蒼蠅,剛剛揮去轉瞬即來。
周大中在農協主任劉大全家說了一會子話,離開大全家以後迎面碰見趙老拐,趙老拐領著兒子起升,手裡拿了一塊鹹驢肉,父子兩個一遞一口地咬著。
老拐看見大中就笑嘻嘻地說:「哎呀呀,來得早不抵來得巧,你也咬一口兒嘗嘗?」說著說著,就把四處流油的一塊肉遞了過來。
大中推讓一下就圪蹴著和老拐說話,趙老拐把從北圪台兒上聽來的消息,和從大中嘴裡套出來的話交叉整理一番後,嘻嘻笑著說:「叔吔,不是侄子說你,你也甭嫌難聽,人一輩子又想吃肉又不想聞腥,活的不敢捏,死的又不敢拿,這啥事兒也不能整成,整不成事兒,你就整日埋怨老天爺?從古到今,見過打來的江山,沒見過讓來的江山。你那心事兒俺知道了,只要你敢,靠俺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