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玄幻魔法 > 大坡地

第一卷 第十一章 大槐樹下的那群人 文 / 張金良

    趙世喜的洋貨鋪是吃、穿、住、用的一應俱全。趙家的路子寬,進貨的渠道也遠,從外國的洋火、洋盆、洋油、洋布到東北的老山參;南方的古香緞克利緞、五彩台毯;新疆的和田玉、西藏的冬蟲夏草、緬甸的翡翠東海的珍珠。一排排碼放得齊齊整整滿滿當當,誰家給媳婦買了塊趙家鋪子的雙宮綢兒,也是家庭走向富裕的表現。

    北圪台兒的西北角便是林先生租來的學堂,臨街的門面因租金較貴,被人租去專賣粗布(粗布:即粗布),院裡的三間便是學堂。粗布店的門口有幾個人正在下棋,正好乘了大槐樹的蔭涼,賣灌腸的瘦三在一旁圪蹴著看,見炳中過來,便笑嘻嘻地站了起來。瘦三十八、九歲的樣子,父母去世早,只留下弟兄兩個,一身凹凸無致的骨頭,細長細長的脖頸,青筋暴突的腦袋,乍一看彷彿那頭顱是插在兩個瘦削的肩膀上,官名白運昌,因為長得精瘦,行三,所以人稱瘦三。

    不知什麼原因,王炳中好像和瘦三有著天生的淵源,見面就高興,笑咪咪地問:「不賣灌腸了?」「大熱的天兒,你吃?」瘦三抄起了兩隻同樣精瘦的胳膊。「弄去,俺吃!」瘦三撇了撇嘴,沒有說話,繼續看下棋。

    王炳中雖然只大瘦三七、八歲,但自小兒就習慣了氣指頤使,在眾多的大坡地鄉親面前,向來是說一不二,看見瘦三的樣子,明顯有些傷了面子,說:「今兒俺還真吃,去去,快弄去!」瘦三說:「不去,年下你吃俺的灌腸還欠著錢呢!不去不去!」王炳中從兜裡掏出一沓錢遞給瘦三:「一齊算帳,夠不夠?」瘦三接過那沓厚厚的票子翻了翻,猛然叫了起來:「你上墳帶草紙——糊弄鬼呢!」原來那是一沓日本人發行的軍票和汪政府的中儲券,是王炳中的酒樓時不時地收來的。炳中用拐棍輕輕地敲打著瘦三的頭:「看把你臭小兒能的?要飯吃還嫌糠窩子,咋?你印兩張俺看看,——再說,咋也抵住你那兩塊兒灌腸吧?」瘦三攤開兩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你大老爺人大財大門門兒多,放大屁使不死人,俺弄不好讓八路逮去當漢奸給崩了呢!」瘦三晃蕩著那一把票子,向看西洋鏡一樣圍攏來的人們來回展示著,搖著搖著就掉下了兩張,立馬被人拾起來跑了。

    除了瘦三,大坡地村幾乎沒有人敢給炳中撥撥嘴,也是奇怪,王炳中凡事只要遇了瘦三,天大的火氣也急不起來。王炳中好像很氣憤的樣子將拐棍舉向瘦三的頭頂,圍觀的人們有的張著嘴,有的瞪著眼,都盼望著檀木拐棍落向瘦三頭腦的那一刻,——說不定拍拍手叫個好什麼的,王炳中一高興,每人就能領到一份賞錢。但那拐棍竟然沒有落下,瘦三縮著脖子,瞇著眼:「算了,算了,花不了到墳上給了俺爹。」一邊說一邊用手拽住拐棍:「真吃?」「真吃!」「托泥錢兒要等幹不是?今兒黃夜蒸,明兒了吃!」人們便哄笑著四散開了去。

    瘦三一邊將那沓紙票裝入口袋,一邊走向粗布店的門口向裡邊張望。他的弟弟白文昌也在這裡讀書,大坡地村人都知道,對於瘦三來說,弟弟文昌是他永遠的希望和命根子,就是砸了瘦三的灌腸攤子,他的小兄弟卻是萬萬碰不得的。

    瘦三的父親叫白老貴,也是守著幾畝薄田的窮苦人家,共有四個子女,大的閨女叫白小仙,下面三個兒子,大兒子八歲時,得了個喘不上氣的毛病,早早地去了,留下了白運昌和白文昌兩個兒子,女兒白小仙長到十八歲,出落得梨花兒帶雨一般的嫵媚妖嬈,一家人終於經不住牛石口一大戶人家的軟磨硬泡,一頂花轎把小仙抬了去。不想那人家的兒子是一風流消遙的浪蕩主兒,開始的一二年尚且平安,時間一長便本性依舊起來,小仙若睜隻眼閉只眼過,也許能討得一個圓滿的日子,她卻偏偏眼裡揉不了沙子不依不饒,慢慢地竟也討了公婆的嫌棄,後來竟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白老貴也是個當當硬的倔脾氣,況且閨女又死得不明不白,便寫了狀子到沙水縣的縣衙擊鼓鳴冤,卻不知官斷十條路,九條人不知,最後竟挨了一頓板子,一肚羞辱地回了家,臨死前拉著瘦三的手,叮囑瘦三一定要供出個讀書的兒郎,——淚汪汪的一雙眼到死也沒有合上。

    王炳中站在樹蔭下,一腿台上一腿台下地在與人下棋,馬踩著車的時候,瘦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看看去,看看去,恁(當地口語,舌中貼上顎再按「en」發出的那個音,你、你的或你們的意思)那嘎小子咋就不跟你一樣,正折騰俺弟弟呢!」王炳中被瘦三拽了胳膊順著布莊的大門往裡瞧,文昌正在寫字,早來用一個紙捻子正悄悄地往人家的耳朵裡捅,瘦三一副無可奈何倍受欺凌的樣子。

    在人頭攢動的北圪台兒上,在眾多鄉親的眾目睽睽之下,王炳中似乎感到嘎兒子欺負人無論如何是一件講不過的事,況且又是可憐兮兮的瘦三兄弟。他將拐棍遞給瘦三,幾步便跨入學堂,提小雞一般將早來提溜了出來:「咋整?給恁爺爺說說?看你皮又癢癢了。」

    王炳中的父親王維貴對孫子雖然也是嬌生慣養,但慣吃慣穿慣用卻不慣那出格的事。自早來出生到現在,也只打過一巴掌,那是頑皮的早來嫌廷妮兒不背著他玩,便在廷妮兒曬乾的衣服上撒了一泡尿,維貴便狠扯了一個大巴掌。至如今,早來提起那巴掌便膽戰心驚。早來聽炳中一說,便一迭聲地連連搖頭:「不敢了,不敢了!」不一會兒,林先生手提著長袍的下擺跟了出來,看著炳中教訓完兒子,點著頭比劃著兩個手指,不無欣喜地說:「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仁則榮,不仁則辱!」那些嘻嘻哈哈的圍觀者仰面聽著林先生的聖人之言,——其實多數也並未聽懂,但依據林先生的手勢,判定那定是一個殷殷的教導或讚賞,於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住地點頭稱是,——究竟是肯定林先生還是肯定王炳中,是誰也弄不明白的事。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