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下) 文 / 陸雙鶴
又過了十餘日,經過這麼長時間細緻周到的調養,克瑞斯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不單單是體質上的恢復,他眉宇間那股久違了的英睿之氣也逐漸恢復過來。不過,在阿斯爾眼中看來,克瑞斯的氣質似乎與以往有所不同——如果說以前的克瑞斯是一柄銳利無匹的出鞘利劍,那麼現在,這柄劍上似乎覆了一層溫和輕紗。以前總是掛在克瑞斯臉上,那種讓大多數朝臣侍女都退避三分的,略帶譏諷的冷漠沒有了,代之以溫柔和煦的笑容。彷彿瑪妮雅給予他的不僅僅是生命,還有那份純真和熱情。特別是當他在同瑪妮雅說話談笑時,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
當然,在本地那些並不熟悉克瑞斯以前形象的女孩子們眼中,克瑞斯那俊美飄逸的形貌;充滿貴族氣息的舉止;乃至於在待人接物中所表現出的翩翩風度,都是她們以前從未見過的。於是,在賢者之村中有一位超級美男子的消息很快流傳開,三天兩頭就有年輕女孩兒前來拜訪,著實讓人難以招架。
瑪妮雅一開始以為那些天騎士同伴們是來探望自己的,還挺高興。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情況不對,頓時拉長了臉。克瑞斯本人對此也是不勝其煩,幸好他已經下定盡快離去的決心,所以也就抱著只此一回,下不為例的態度小心應付。
而對於阿斯爾來說,這段時間卻突然變得辛苦起來——原本大賢者伯尼爾對他十分寬鬆的,最近卻驟加嚴厲。每天不停向他灌輸各種理論知識,也不管他是否能夠掌握。阿斯爾試著詢問是否可以放慢一些,卻被伯尼爾**拒絕了。
「暫時聽不懂沒關係,一時不能理解也沒關係——最重要是先把這些理論記住,將來你慢慢就會理解的。」
「這……」
阿斯爾頭腦並不笨,聞言立即明白了伯尼爾的意思——自己很快就要走了。雖然心裡頭很清楚,自己遲早都得返回索菲亞去,但聽到就連伯尼爾都這麼說,心頭還是難免感到一陣鬱悶。不過他很快就顧不上鬱悶了——伯尼爾把更多的課業佈置下來,壓得他連胡思亂想的時間都沒有。就連菲妮迪絲,而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麼了,已經很少來找他,有時候阿斯爾好不容易抽出空閒主動去找菲妮迪絲,卻總是被告知——天騎士長出去操練了。
他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麼會變化得這麼快,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旁人對他的態度全都轉變了。阿斯爾想去找克瑞斯詢問,但後者這些天來卻忙著籌備歸國的事情,根本就無暇應付他。老師伯尼爾每次一見面就佈置一大堆課業給自己,阿斯爾現在都已經有些怕見到他了。而菲妮迪絲……他現在最想見的就是菲妮迪絲。以前天天能見面的時候從不在意,可現在,一旦見不到了,阿斯爾這才發現,在自己腦海出現最多的影像,還是那個坐在樹叢中,沐浴在點點陽光下含著微笑摘草莓的少女。
他每天都到村口去等,終於有一天,在黃昏的時候,他看到一群天騎士操練返回,心中大喜,還沒等那些飛馬降落,他就興沖沖迎上去,離得老遠就高聲大叫起來。
「菲妮迪絲!」
可跑到一半卻愕然止步——那群天騎士們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戎裝,臉部也被護甲遮住,根本認不住人來。見他一副無所適從的傻樣兒,這些姑娘們全都嬉笑起來——她們都是菲妮迪絲的部下,一起從火龍山回來的,對阿斯爾還是沒什麼好印象。
正在無所適從的時候,忽見遠處天邊隱隱出現一個白點,很快就到了近處。阿斯爾這下子認出來了——那才是菲妮迪絲的坐騎。當初他正是乘著這匹飛馬來到西裡西亞,絕不會看錯。只見馬上騎士左手張弓,右手引箭,弦聲響處一道銀光劃破天際,一根豎在地上作為標靶的粗大原木竟被一箭劈開。周圍姑娘們一同鼓掌歡呼,而這時那匹飛馬才逐漸降落,菲妮迪絲摘下頭盔,一頭長長的秀髮披散下來,配上手中的聖王金弓,嫵媚中又充滿了英武之氣。阿斯爾癡癡看著,不由得又呆住了。
菲妮迪絲一開始似乎並未看見他,仍在與部下們談論著操練的事情:
「哇,聖王弓果然厲害呢。雖然沒有黃金箭相配,但只要用最好的銀質箭矢,也足可以洞穿任何阻礙了……咦?」
無意間回頭,她終於看見阿斯爾正站在後面,見他滿臉仰慕之色,菲妮迪絲臉上禁不住現出紅暈。周圍的姑娘們又一次發出吃吃笑聲,但她們都很識趣,很快都藉故散去。留下阿斯爾與菲妮迪絲兩人默默相對。
「你……還好麼?」
良久之後,還是菲妮迪絲首先開口,阿斯爾卻又是老毛病發作——心裡面一肚子話,卻連一句都說不出來。聞言只是連連點頭:
「好……很好……」
阿斯爾支吾了半天,方才想起該說些別的什麼。
「我這幾天,天天都來找你,可是卻一直沒碰到。」
「我去練習弓箭術……長老會已經決定由我來執掌聖王弓,必須要盡快將它練熟……」
菲妮迪絲輕聲解釋道,臉上突然現出一絲黯然,她低下頭去,語氣越來越低沉:
「你知道麼,長老會已經同意……將派遣一小隊天騎士送你們回國……送你們返回東方大陸去……就在這幾天了。」
阿斯爾也低下頭去,雖然並沒有人直接告訴過他,但從這些日子伯尼爾對他的重壓以及克瑞斯的忙碌中也能看出點苗頭來。按理說這應該是個好消息,可不知為什麼,阿斯爾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良久,才無精打采地問一句:
「那……那你會送我們麼?」
「不可以……我現在既然執掌聖王弓,肩負著對抗火龍『流星』的職責,就不能再隨意離開……還是讓瑪妮雅陪你們去,她畢竟也是天騎士長。更何況還有克瑞斯在,無論什麼困難都能克服的。」
阿斯爾看著菲妮迪絲蒼白的面容,使勁掐了自己一下,這才下定決心,鼓足勇氣開口:
「哪,菲妮迪絲,我今天來找你,是想和你說幾句話——就是那天在草地上,我想對你說而又沒說成的……」
菲妮迪絲驟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阿斯爾心中緊張,但仍然不顧一切地說下去:
「我是想告訴你……」
話音突然終止,一隻溫潤滑軟的手掌輕輕覆在他嘴唇上,阻止了他的表白。阿斯爾吃驚看向那手掌的主人,菲妮迪絲眼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動。
「別說了……現在已經沒必要說了。」
「為什麼!」
阿斯爾大惑不解地叫著,這不僅僅是吃驚,更有一種被拒絕後的羞辱感。
「難道連聽都不願聽?菲妮迪絲,我真的……」
「別說了!我不想聽,不想聽!」
菲妮迪絲突然轉身跳上飛馬坐騎,在馬背上重重拍了一下,那匹飛馬一聲長嘶,當即振翅向天空中撲去。阿斯爾追了兩步拉住馬尾巴,但當飛馬竄離地面之後他也只能鬆手。
「為什麼?菲妮迪絲,為什麼你們都變了?告訴我啊!」
昏暗的夜色中,阿斯爾茫然站在地上向著天空大喊。夜空中沒有任何回應,但阿斯爾卻似乎聽見,在凜凜的夜風中,彷彿夾雜著女子的嚶嚶啜泣之聲。
終於,阿斯爾與克瑞斯兩人離開西裡西亞歸國的日子來到了。西裡西亞這邊的曆法與東部諸國完全不同,甚至連天上的星辰方位和東部也不一樣,克瑞斯無法通過觀察天象來確定日期。所以自從他們流落到火龍山以後,就再也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來是哪一天,走又是哪一天,他們一概不知。他們只知道,這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一個適合於遠行的日子。
大約一個小隊的天馬騎士將負責護送他們東歸,橫亙在阿倫西亞大陸中間的大沙漠「死亡之海」乃是分隔大陸東西方的天然屏障,若不是飛在空中,普通人一輩子也休想越過。而即使對于飛馬騎士來說,這一趟旅行也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此負責護送的天騎士們都是自願前往。不過好在女孩子的好奇心大都比較強烈,再加上克瑞斯的俊秀容貌又極富吸引力,因此還是有不少天騎士願意跟他們前往神秘的東方國度一遊。而其中態度最堅決的,當然就是早已和克瑞斯生命相連的天騎士長瑪妮雅了。
不過此時,瑪妮雅卻正撲在她的那位精靈族曾祖母身上哭個不停。對於一個即將遠遊的女孩子來說,這時候傷心落淚是很正常的。但克瑞斯卻因此而受到拖累——他不得不站在瑪妮雅的旁邊,一同聽取曾祖母的惇惇教誨。
「好好照顧瑪妮雅啊,按照她身上的精靈族血統來說,瑪妮雅現在還只是個孩子……克瑞斯先生,我的孩子就托付給你了。」
「是,我將永遠守護在瑪妮雅身邊……這也是守護著我自己的生命啊。」
克瑞斯一再地做出保證,直到瑪妮雅自己都覺得羞澀而將頭鑽到祖母懷中去。
而旁邊的阿斯爾也並不輕鬆——大賢者伯尼爾直到這時候居然還在抓緊時間向他灌輸有關魔法的知識!
「聽好了,阿斯爾,到現在為止你已經學到了有關魔法的大部分理論知識。至少,我所掌握的知識已經都教給你了……但是,還有一部分理論,就連我自己尚未研究透徹的,以後恐怕只能靠你自己去發掘了。」
「其中最主要的部分,乃是關於咒文的研究。對於咒文在魔法上所起的作用,自古以來各種說法很多。不過目前比較有說服力的一種看法,認為咒文實際上是古代元素精靈們的語言,教派成員們乾脆說是天上神祇的語言……總而言之就是與超自然力量交流的方式。這種語言本身早已被人類遺忘,但某些音節組合卻還能對神祇或精靈們產生作用,因此,即使不知道這些咒文的具體含義,但將它死記硬背地念出來,也能收到巨大的效果……有些效果甚至超出了唸咒者本身的意願。」
「由於某些咒文具有無法預料結果的巨大破壞性,在很久以前就被法師聯盟禁止研究,從而被稱為禁咒。但禁咒的威力往往巨大,這又吸引著很多人冒險去研究……據說古代曾經控制著整個大陸的魔法王國就是毀滅於禁咒研究的失敗。但就目前而言,大多數咒文已經失傳了,比方說我們這裡的聖者之門——我們從石門上鐫刻的古代文字知道,那是古代魔法王國用來在大陸各處快速移動的工具,但是由於操控它的咒文早已失傳,我們就無法再加以利用了……這一次把你們送到火龍山去的轉移魔法,我猜想恐怕正和那失傳了的咒文有關,你回去後若是有機會,不妨探詢一下。」
老頭子在那兒嘮嘮叨叨,阿斯爾嘴上唯唯諾諾,但精神其實卻完全不在這上頭。他睜大眼睛努力在人群中四處搜索,希望能找到一個苗條秀麗的倩影。可是伸長脖子看了許久,眼睛都看酸了,卻依舊沒有發現她的影子。
「怎麼會呢……菲妮迪絲……她怎麼會不來送我?」
阿斯爾說什麼也不願相信菲妮迪絲竟然會如此絕情,連讓自己最後看她一眼的機會都不給。他依然努力尋找著,然而,直到最後克瑞斯過來喊他準備出發的時候,菲妮迪絲也一直都沒有出現。
潔白的羽翼扇動起來,飛馬一匹接一匹地騰空而起,地面上的人群發出一陣陣歡呼聲為旅行者們祝福。而就在同一時刻,在村子外面的一片小樹林中,菲妮迪絲雙手抱膝坐在樹叢裡,仰頭看著空中經過的天騎士隊伍,眼淚一串串劃過臉龐,落入身邊的草叢中。
身後響起一陣簌簌之聲,大賢者伯尼爾走到她身邊,靜靜地站住。過了片刻,方才輕聲說道:
「瑪妮雅這一去,多半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是,那是肯定的。」
菲妮迪絲低聲回答,語氣中卻帶著幾分羨慕。伯尼爾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們已經失去了一位天騎士長,不能再失去另一位。菲妮迪絲啊,你是西裡西亞的首席天騎士,又新近執掌了聖王弓……菲妮迪絲,不是我們這些老傢伙們不近人情,而是西裡西亞委實不能沒有你啊!」
「我明白,長老。」
菲妮迪絲的聲音依然很輕,反倒是伯尼爾自己愈發地感到不安,過了一陣子,他又找出一條理由。不過語氣非常不自信,與其說是在勸慰對方,還不如說是在為自己開脫。
「而且,對於阿斯爾來說,他的身份也非比尋常……」
「我知道,克瑞斯已經和我說過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菲妮迪絲打斷,她站起身來,看向遠處那些越來越小的白色騎影,菲妮迪絲試圖擦去遮住眼睛的淚花,可眼淚卻是越擦越多,最後眼睛看出去是一片模糊。
「如果他不是什麼皇帝,那他就能留下來;如果我不是什麼天騎士長,那我也能跟了他去……可偏偏……」
菲妮迪絲再不說話,也放棄了拭去淚水的努力,聽任淚珠從她面龐上滾滾而下。恍惚迷離的淚眼中,那些白色的天騎士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後化作一個個白色小點,消失在藍天白雲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