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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節 (下) 文 / 陸雙鶴

    冬天的太陽照在身上,理應是讓人感覺到愉快的事情。不過,對於沙漠中的旅行者們來說,就算是冬天那並不強烈的陽光,也足以曬得人暈頭轉向。

    傑克佛裡特以手遮陽,抬眼看著遠方熱汽蒸騰的地平線,回頭詢問嚮導:

    「這沙漠難道沒有盡頭的麼?」

    那個高價雇來的土著嚮導費了好大勁才聽懂傑克佛裡特的問題,然而他隨後一通嘰哩呱啦的當地土語卻讓傑克佛裡特摸不著頭腦,又借助許多手勢,傑克佛裡特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的意思:

    「這沙漠一直延續到天邊,不過左前方有塊綠洲。」

    「太好了,那我們就去綠洲那兒看看吧,順便也休息一會兒,也好補充飲水。」

    看見傑克佛裡特舉手朝那邊指去,那嚮導立即理解了他的意思,當即興高采烈地牽著駱駝朝那兒走去,還很好心的想要替傑克佛裡特牽馬,結果卻幾乎被黑馬踢了一腳。傑克佛裡特趕緊向他說明自己的這匹坐騎性情暴烈,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能降服,最後還是只能親自拉著馬走。

    走了一段路後他們看見綠洲,但那裡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數十個行商打扮的人在草地上或坐或臥,許多駱駝坐騎載著貨物散放在周圍。見有陌生人過來,他們都很警惕的站起來,但在看清楚只有兩個人之後,他們又都滿不在乎地坐了下去——在這種沙漠地區行商,糧食飲水極為寶貴,不可能像其它地方的商人那樣僱傭大量保鏢。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敢走這種道路的商人自身都頗具本領,一般盜賊也奈何不了他們。

    等到傑克佛裡特的嚮導上前解釋一番以後,那些商人還很熱情地邀請傑克佛裡特一起坐過去進餐休息。在這種沙漠裡能看到其他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傑克佛裡特自然不會拒絕,上前搭訕了幾句,發現這是一群阿古利亞本國的商人——走的路線果然與眾不同。

    「唉!沒法子呀,索菲亞全是科夫諾人的天下,卡奧斯又只信任米蘭商人……不要說其它國家了,就連咱們阿古利亞本國,東邊那些大城鎮的生意也全都被科夫諾和米蘭人的店舖所霸佔。就連本地最大的托德爾商會都快站不住腳了,更何況咱們這些散商……要想賺錢就只能走西邊路線,雖然險了點,總算還有利可圖。」

    那個名叫伊克的商人頭兒嘰嘰咕咕地歎著苦經,不過言辭之間也流露出阿古利亞人特有的驕傲。

    「話說回來,那些外國商人可真是窩囊——只知道僱傭一大堆保鏢,本身卻毫無本領,碰上這種不能多帶人的沙漠商路就只能乾瞪眼了……哈哈,可見上天還是照顧咱們大阿古利亞,給我們留了這麼一片大沙漠可以行商。」

    「可是那些貨物賣給誰呢?這兒根本沒有人啊!」

    傑克佛裡特不解地問道,大沙漠中千里無人煙,應該是根本找不到買主的。然而那商人首領伊克卻得意大笑:

    「哈哈,可見你終究是個外鄉人了——天下哪有人類不能居住的地方?就連這大沙漠中,也有許多古老的土著部族生存著呢。有人的地方就有交易——也就有咱們商人生存的區域。不過——」

    伊克臉上隨後又顯出無奈的神色。

    「那些土著部族原本都是很分散的,可最近幾年有漸漸合併的趨勢——聽說可能建立起一個獨立的國家呢!這對我們商人倒是很有利——人越多的地方生意越好。不過德比安皇帝可不這麼想,居然調集國內最強的兩大軍團前來征剿……唉,那些土著可要倒霉了。」

    「打起仗來,你們的貨物還有人買麼?」

    傑克佛裡特又詢問道,這次周圍的商人都笑了:

    「別擔心,商業可不分國界的——越是形勢緊張,他們越是急著囤積物資。反倒是我們這邊,德比安皇帝下令約束商隊,限制商隊出關數量以避免『資敵』……不過這樣一來,能夠出關交易的聰明人獲利可也就更高了,嘿嘿……」

    這位伊克先生顯然屬於那種「能夠出關交易的聰明人」,此時他看著面前幾匹駱駝背上滿滿的行囊,似乎已經看到用行囊中貨品換來的大量金錢,眼中射出憧憬的光芒。

    見時機差不多成熟,傑克佛裡特尋機開口,向他詢問最近這一帶是否發生過「不尋常的事情」——比如說突然出現的外鄉人之類。那位商人頭兒伊克很努力地想了一陣子,還很盡心地去詢問了其他一些同伴,但最後還是沖傑克佛裡特搖搖頭。

    「沒有……如果你指的外鄉人不包括咱們這些行商和阿古利亞的兩大軍團,那近來這大沙漠裡就沒什麼外鄉人出現了——當然,你本人也不算。」

    「沒有麼……」

    傑克佛裡特有些失望,但還不至於沮喪——畢竟尋人本就是件虛無飄渺的事情,他也不指望一下子就能成功。

    兩人又交談了幾句,忽然聽到一名商人舉手大叫:

    「又有人過來了……這次人好多!」

    大家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見遠處的地平線上泛起滾滾塵土。待揚塵更近一些,隱約可見迎風飄揚的阿古利亞軍旗。

    「還好,是你們阿古利亞本國的軍隊呢。」

    傑克佛裡特略微放鬆,回頭卻見伊克一臉孔的緊張之色。

    「糟了,快看看那些人穿黑衣還是黃衣!」

    傑克佛裡特回頭又張望幾眼,他的目力遠遠超過其他人,更早看出細節。

    「衣甲中完全沒有黑色系……是貴國加瓦夫親王統領的『金衣騎士團』吧?」

    「那才是最糟的!逃——咱們快逃!」

    那商人頭兒伊克大叫著跳上駱駝逃跑,而那位與傑克佛裡特一起前來的土著嚮導也連忙跳上駱駝,並示意傑克佛裡特跟著逃命,這使得索菲亞猛將大為不解。

    「阿古利亞軍難道還會搶劫本國商隊不成?」

    「正式軍規當然不允許,在國境線以內也還好……可到了這種地方,搶劫之後殺人滅口,誰知道是他們幹的——金衣騎士團以前又不是沒幹過這種事情!」

    伊克騎駱駝帶商隊急急奔逃,可駱駝的速度再怎麼也快不了,傑克佛裡特騎著黑馬很隨意就能跟上他。這倒也罷了,可那些阿古利亞軍也都是騎馬的——他們也很快追過來,著實讓伊克叫苦不迭。

    「慘了慘了,金衣騎士團以駱駝騎兵為主,為什麼咱們卻偏偏遇上騎馬的……」

    眼見那些騎兵越追越近,逃是逃不掉了,伊克只得令商隊停下來。待對方騎兵靠近以後,他強忍著恐懼感上前交涉。()

    「啊……原來是咱們自己國家的部隊啊!哈哈哈,真是誤會,我們還以為又碰上可惡的沙漠劫匪了呢……」

    那些士兵的數量並不多,但氣焰卻極為囂張。一名隊長模樣的軍官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伊克幾眼,冷笑一聲。

    「誤會?不見得——我們大老遠都能看清楚你們是一支商隊,難道你們看不清我金衣騎士團的旗號?」

    沒等伊克再說話,那軍官又冷笑盯著他:

    「皇帝陛下有令——不允許商隊再出關交易,資助敵人。你們為何抗命——莫非是那些沙漠悍匪的同黨!」

    大人,我們有特許文書,邊境守官小夏斯特爾子爵親自頒發的……」

    伊克一邊辯解,一邊從懷中取出文書,連同一大包錢幣一起遞過去,然而只聽嘩的一聲,文書和錢幣都被毫不客氣地掃落在地上。

    「好大的膽子,竟敢公然行賄——這文書一定也是賄賂買來的,毫無價值!」

    隨著嚴厲的斥責聲,那軍官抽出腰間長刀指向伊克:

    「如此鬼祟,非奸即叛——把他們統統抓起來!」

    周圍士兵吆喝一聲,紛紛亮出武器上前,伊克一看形勢不好,趕緊閃身後退,他的腰間也掛著阿古利亞彎刀,卻不敢隨便拔出——雖然都有些本事,但他們畢竟還是商人,說什麼也不敢和正規軍衝突。特別是阿古利亞的軍隊——加瓦夫建立金衣騎士團乃是要和「狂獅王」費爾特斯亞一較高下的,這支部隊的軍紀可能不行,但戰鬥力絕對不弱。

    「諸位,諸位,我們可的的確確是阿古利亞本國的商隊啊……」

    「是又怎麼樣,通敵就要受到懲罰!」

    那隊長獰笑著,不理會伊克的辯解,仍然帶人向他包圍過去,伊克步步後退,臉色慘白,最後終於「刷」的一聲,也抽出了腰間佩刀。但這下子反更給那隊長找到了理由。

    「混蛋,竟然還敢拒捕,那咱們也不客氣了——聽著,一個都別留,全部收拾了!」

    周圍士兵立即圍上去,將數十商人全都包圍起來。正要動手,卻聽旁邊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

    「下面是該以『通敵』罪名沒收他們的財物,還是索性殺人滅口,然後將罪責全都推在沙漠盜匪身上,嗯?」

    說話的自然是傑克佛裡特,他身為索菲亞大將軍,對於軍隊紀律向來最是注意,此刻雖然身在異鄉,但看到這種軍人公然劫掠民財的行為,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

    「隨便扣上個罪名便動手殺人劫財——這等行為,難道是阿古利亞軍規所允許的麼!」

    那隊長早就注意到他,不過見傑克佛裡特氣勢不凡,且獨自站在一旁顯然與那些商人無關。最主要他身穿一身黑色衣甲,不知道是否與黑衣騎士團有關,便沒敢招惹。但此時既然出言斥責,那隊長自然不甘示弱,氣勢洶洶的回過身來。

    形跡可疑的傢伙,和這伙奸細叛賊攪在一起,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到底是什麼人?黑衣騎士團的嗎?」

    雖然氣勢洶洶,但那隊長最後還是暴露出了心中的恐懼——黑衣騎士團的人他可萬萬不敢招惹。

    這句話倒提醒了傑克佛裡特,他想起自己腰間尚掛著費爾特斯亞贈送的銘牌印信,伸手去腰間摸到了,正想拿出來。可轉念一想,又將印信塞回,卻反手握住了腰間劍柄。

    「我與黑衣騎士團毫無關係,但你們這種行為乃是全大陸所有軍人的恥辱,縱使路人也有權干涉。」

    「沒關係……路人?哈哈!那你就等死吧!」

    一聽到與本國「狂獅王」無關,那隊長立即翻臉,舉起手中長刀便撲上來,唯恐殺不了這個黑衣人,還招呼其他軍卒一同上前。傑克佛裡特當然不會退縮,冷笑一聲,拔出腰間銀劍,大踏步迎了上去……

    一通搏殺之後,傑克佛裡特緩緩收劍回鞘,看著周圍一個個呆若木雞的阿古利亞軍士,心中頗為自得——他不願意殺傷盟國的軍人,所以只是將對方手中兵器一一打飛,若是還有不老實的,便在手腕上再補上一劍。傷勢不重,卻足以徹底打消對方的戰鬥意志,這正是中京國所推崇的武學最高境界——「攻心為上」。

    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可比單純殺死對方更困難許多,傑克佛裡特自忖就是以前的自己,也未必全都能這樣收拾下來,難免會殺傷一兩個。不過現在,經過前一段時間與白河愁的互相切磋之後,自己的實力似乎又提升不少——這才是讓他感到得意的原因。

    但他的笑容落在那伙敗兵眼中,含義可大不一樣。一陣哆嗦之後,為首的幾名軍官全都跪了下來:

    「閣下饒命……饒命啊!」

    看了看那群全身上下都在簌簌發抖的阿古利亞軍卒,傑克佛裡特微微搖頭——勝不驕,敗不餒,乃是身為武士最基本的素養。可眼前這群士兵先前個個氣勢驕橫,到了敗時卻又都驚慌失措,毫無一點軍人的骨氣——若是換了卡奧斯的軍人,決不會這樣做。

    歎息一聲,傑克佛裡特揮了揮手:

    「倘若我有心殺人,剛才就不會客氣了——快走吧,下次別再騷擾平民!」

    那些兵卒聽到赦令,立即連滾帶爬的跑向坐騎,連扔在地上的兵器都不顧了。傑克佛裡特看在眼裡連連搖頭,忍不住又喝道:

    「且慢——你們是金衣騎士團哪一位將軍的部下?」

    那隊長不敢不應,回過頭恭恭敬敬的說道:

    「隸屬於第二中隊,直屬副軍團長肯特巴德大人麾下……」

    「還是副軍團長的直屬部隊?」

    傑克佛裡特並非那種輕浮驕橫的人,但此刻看他們的目光中難免帶了輕蔑。

    「此番西行,我也曾見過黑衣騎士團的部隊,兩相比較之下……嘿嘿。如果你還算軍人,就把這一句話帶給貴軍統帥——阿古利亞皇國的威名,畢竟還是要靠黑衣騎士團來保全的。」

    那隊長連聲應承,但眼中的神色卻清楚表明——就算剝了他的皮也絕不敢對上面說這種話。傑克佛裡特頗為無奈的歎息一聲,但轉念一想又禁不住啞然失笑——其實阿古利亞軍士素質與他何干,只是一向做慣了王國大將軍,負責軍隊的訓練培養,看見軍人素質低下就忍不住要批評兩句,到了他國居然也改不了這毛病,也算是一種職業習慣吧。

    打發走那批軍卒,傑克佛裡特正欲離去,那商人頭兒伊克卻逡巡著走過來。

    「呃……這位勇士……真是不知該怎麼感謝您……也許您願意接受一些饋贈?」

    一邊說著,伊克拿出一個比剛才賄賂那軍官更大的錢袋,當然傑克佛裡特搖頭拒絕。

    「不必,舉手之勞而已。」

    他翻身上馬,回頭想要招呼嚮導一起走,卻發現那土著嚮導不知什麼時候居然已經逃掉了——阿古利亞軍此番西征本就是為了剿滅沙漠土著,那土著人看見阿古利亞正規軍過來不逃才是怪事。可這一下子傑克佛裡特沒了嚮導,在這沙漠中可遇到了大麻煩。

    不過那商隊頭兒伊克極為乖巧,見狀馬上出言邀請:

    「如果您不介意,就跟我們的商隊一塊兒走吧。我們雖然沒有當地土著人熟悉情況,但這附近一帶倒還熟悉,至少可以帶您到前面的部落中去,到時候您還可以另找嚮導。」

    傑克佛裡特略加思索,當前也只有這條路可行,便點頭微笑:

    「好,就這樣吧——只是麻煩伊克團長了。」

    「哪裡!能有您這樣的勇士與我們同行,是我們的榮幸才對!」

    伊克立即興高采烈的去告知其他商人,眾人都極為愉快。於是片刻之後,傑克佛裡特便和這一群新同伴一起走上旅途。他們甚至專門空出一匹駱駝供傑克佛裡特乘坐,沙漠行路,騎馬實在不是一個好的選擇——馬蹄很容易陷進沙子裡。

    舒舒服服地騎在駱駝背上,傑克佛裡特閒暇中撫弄腰間劍柄,不由得又想起剛才一戰。

    「劍術確實比原來強一些了……前幾天和『狂獅王』較量時就已經有所感覺,今天總算能夠證實……唉,想不到自己的劍術居然還能進一步增強,可真是應了師傅當年那句話——『學無止境』啊……或者,還是他老人家的另一個判斷……起作用了?」

    傑克佛裡特突然想起,當年他在中京國學藝的時候,他與白河愁共同的老師就一直誇耀他劍法進展神速,但到後來,當他達到某一個高度以後就很難再有所進益。當時師傅似乎還和他探討過其中原因,結論是他心中另有牽掛,難以在武學上更進一步。若想繼續進益,首先要能靜下心來。不過當時傑克佛裡特正處在熱戀的甜蜜中,自然不可能做到「靜心」,且憑他的當時的本領,即使在強手如林的中京國也已經罕逢對手,便也沒太在意這句話。

    可如今回想起來,師傅當時的話語卻是字字驚心——「只有等到你能夠徹底靜心的時候,你的劍術才能夠大成……」

    「劍術大成……現在終於達到了這一步麼?靜心,靜心……心已經死了,自然也就徹底安靜下來了……」

    雖然沙漠中陽光強烈的似乎要將人靠焦,可傑克佛裡特心中卻是冰涼一片——無論什麼時候,思緒只要一涉及到心中那永恆的隱痛,傑克佛裡特就感到自己彷彿陷入到一片永恆無邊的黑暗之中。

    「劍術大成……哼,如果這就是劍術大成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當初我又何必學劍!」

    心中越來越感到悲涼,傑克佛裡特突然大叫一聲,抽出腰間銀劍遠遠地拋了出去,周圍商人全都吃驚地朝他看去,而傑克佛裡特卻緊閉雙目,仰天長嘯,絲毫也不介意被旁人看見——大滴的淚珠從他面頰上滾滾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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