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九十二章 唇槍舌戰(上) 文 / 造化齋主
第九十二章唇槍舌戰(上)
率先被發難的是佈施和尚,相比道教,佛教更善辯經義,而且道家主無為,反而無物可辯,佛家是外來教,翻譯來的東西,終究是有縫的外物。與佈施和尚辯論的人同白庸有過一面之緣,乃是九華皇苑當代的首席弟子武虛發。
「最近鄙人鑽研佛經,卻有幾點不明白的地方,還望大師給與開解。我觀佛教因不承認有靈魂提出了無我論,可既然無我,輪迴或成佛裡也就無我,無主體,有人在佛死後幾百年就提出了各種的輪迴主體之說,第八識就是其中之一。」
佈施和尚一點也沒有對方來勢洶洶而變色,反而哈哈笑著說:「你是想說阿賴耶識嗎?」
阿賴耶識或作第八識、本識、宅識。無沒識意謂執持諸法而不迷失心性;以其為諸法之根本,故亦稱本識;以其為諸識作用之最強者,故亦稱識主。此識為宇宙萬有之本,含藏萬有,使之存而不失,故稱藏識。又因其能含藏生長萬有之種子,故亦稱種子識。
此外,阿賴耶識亦稱初剎那識、初能變、第一識。因宇宙萬物生成之最初一剎那,唯有此第八識而已,故稱初剎那識。而此識亦為能變現諸境之心識,故亦稱初能變,由本向末數為第一,故稱第一識。由於有阿賴耶識才能變現萬有,故唯識學主張一切萬有皆緣起於阿賴耶識,此亦為唯心論之一種。
佈施和尚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條鹿腿,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咬一口嫩汁飛灑,十分粗野了砸了砸嘴,如同在回味一樣,讚了一聲好,皮脆肉緊,趕緊又拿起旁邊的燒刀子,大口灌下,喝一個臉紅脖子粗,大力拍了一下桌子,喊了一聲爽。
武虛發皺起了眉頭,尤其是對方咬東西時濺出來的油漬,以及喝酒時漏出來的酒水,都讓他連忙躲開身子,深怕被濺到。
出席這場宴會,為了不失禮儀,他身上穿的都是最正規的禮服,一板一眼絕不邋遢,所有可能的褶皺都是燙平了再拉直,一身整潔光麗。為了避免被對手攻訐,他在宴會中的動作也是完美的符合禮節,不留一絲紕漏。
武虛發是名門望族出身,而且同白家的沒落不同,是如日中天、一手遮天的那種,他自小就受到最良好的禮儀官教導,繫於嫡出,也絕不是那種坐吃山空的敗家子,從小就很聰慧,三歲能言,五歲識字,八歲作詩,十二歲就在軍中任職,十五歲考取功名,文武雙全,平日交流的也不是紈褲子弟,可謂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
不過他顯然沒有應對粗獷的酒肉和尚的經驗,不守禮儀,穿著邋遢,吃沒吃香,還不守清規戒律,說粗人都是在稱讚佈施和尚,這和尚身上粗、俗、庸三色皆備。
若在平時,這種粗人他是看也不看,直接揮袖而去,沒奈何現在的是命令,而且必須是他主動向敵人挑起進攻,只好耐著性子,強行忍著心中厭惡,只是他這下也明白,想靠禮節攻訐對方是不可能了,對方根本就不懂得禮節,你和他談這些無疑是對牛彈琴。
「大師明鑒,正是阿賴耶識。佛教提出阿賴耶識,本為了自圓其說,可惜第八識也逃不了剎那生滅法,只是它不是人眼看得見的,它的生滅對一般人來說,變得不那麼明顯,不那麼具體了,所以就迷惑了許多的人,以為這麼深奧的唯識學已把問題解決了。因此,一般人到此為止,就不再追問下去了。而實際上,原來的問題可以說是根本沒有解決,而是轉換成了一個更隱蔽的,更不易被發現的問題而已。更具體地說,就是把輪迴的主體問題轉化為第八識在生滅過程中的主體問題,因第八識按佛教說法,猶如是一寶庫,含藏一切諸法種子,眾生無始以來的種種善念、惡念、善行、惡行這些信息都貯存於此識之中。所以,當輪迴時,這個第八識就帶著所有這些貯存的信息到下一輪的生命裡去了。借此,第八識成了生滅輪迴過程中的載體,以解決「無我」的所帶來的載體缺失問題。」
武虛發在這邊滔滔不絕的說著,佈施和尚卻只是一個勁的埋頭狂吃狂喝,就像是挨了半年飢餓的災民,看上去一點也沒有再聽對方的話,直到武虛發停下來的時候,揮揮手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武虛發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跟空氣對話一樣,對方居然如此不懂禮節,在別人說話的時候也不停下進食,這又加深了惡劣的印象。
他強忍著嫌惡繼續道:「按佛教的絕對『無常』法印,這個第八識也逃脫不了剎那生滅。那麼,當它生滅時,一定就還要有一個『更上面的識』來承載第八識中的這些信了,否則這些信息也將隨著生滅而丟失。這其實就是種子的種子問題了,要是再按這種思路下去,問題將永遠沒完沒了,因還要有種子的種子的種子的種子……的問題,這將是個無限遞歸,永無終結的問題。佛教就是這麼滑稽可笑,把靈魂丟掉,搞出問題來了,只好發明了所謂的第八識,只是一粒種子是很不夠的,因在發明這種種子時,佛教就已不知不覺走上了永沒終結和解決之法的路途上了。」
武虛發是一個專注的人,這是一個優點,當他專注在某項事情上的時候,就會忘記其他,現在他越說越流暢,完全投入其中,差不多將現在當成了一場儒士們相互進行的商經會。
「無我論與輪迴的這個漏洞,至今只是被唯識學越補越大了,推敲出個連佛都不懂的第八識來,豈不等於是說,佛所覺悟的還不夠究竟,還要這麼多後來的佛弟子來幫他添磚加瓦?佛陀竟然沒發現無我與輪迴間的這個大問題,還得等後人來發現,來解決,這不也是等於在嘲諷和否定佛陀嗎?但佛教的唯識學畢竟是產生了,以這種方式否定和嘲諷佛陀的結果也已成無言的事實了。可悲可笑的是,雖然冒了這麼大的風險,付了這麼大的代價,還是沒能把問題解決,反而是讓問題變得更嚴重了,也更證明了這是一個佛教永無法解決的困境和問題!」
說到這裡,他揮舞了一下拳頭,如同擊倒了一座巨大的宗教巨人。
佈施和尚抹了一下嘴角的油漬,拍了拍飽滿的肚皮,大咧咧的問:「說完了?」
武虛發眼中精芒一閃:「請問大師,關於第八識的邏輯錯誤,不知該從何解釋呢?」
佈施和尚打了個飽嗝,反問道:「你問我,我問誰去?經義內容既然是佛祖寫的,你自己去問佛祖吧。」
這個回答實在大出意料,完全是不按規矩出牌啊,根本是耍賴嘛!就像是儒士們在為《論語》中的一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而爭辯的時候,總不能說一句,你自己去問聖人吧!
武虛發張了張嘴,只好說:「這內容並不是佛祖提出的,而是後人弟子為了自圓其說而提出來的。」
「那你跟那些提出來的人說去,又不是我寫的,跟我扯這些做什麼?」佈施和尚一身灑脫,不解釋。
「可、可這是佛法紕漏。」
「人無完人,誰規定佛法就不能有紕漏的,就算佛法有紕漏,又能怎麼樣?可以教化渡人,可以引人向善,可以予人歸宿,這樣就可以了。」
武虛發怒道:「佛法經義不能自圓其說,滿是漏洞,經不起推敲,如何能引人信教?無理之教,分明是邪教!偽教!」
佈施和尚哈哈一笑:「你若想通過詆毀佛法來激怒我,那就想錯法子了,我禪宗弟子,拆佛像來燒柴也視之如等閒。若一味遵守經文教條,還談什麼行俠仗義?遇到惡人殺不殺,殺戒破不破?難道每殺一名惡人前都要去翻閱經文,查查看能不能殺嗎?只要為天下正義問心無愧,當斷則斷,當殺則殺,不執著於是否會影響正果修為,所謂不破不立,正義,在我的心中,而不在佛經的文字裡。當下既是正果,明心見性,立地成佛。」
佈施雙手合十,也不說阿彌陀佛,而是直接道:「施主,你著相了!學懂了所有佛經,不代表你能成佛,反之就算你沒看過一本佛經,只要你悟了,你就是佛。同理,領悟阿賴耶識不能讓你成佛,不領悟阿賴耶識也並非不能成佛,既然如此,阿賴耶識在邏輯上是否有問題,又有什麼可在意的呢?」
武虛發臉上忽紅忽青,知道自己輸了一籌,對方居然避重就輕,繞開阿賴耶識的問題不說,而是擴大開,引申到是否該全心專注經文內容的話題上。
佈施和尚接著道:「佛經我不會講,但典故會說。據傳楊黼曾離別雙親外出尋拜無際大師,路遇一位老僧,老僧問他去哪裡,楊黼說去拜無際大師。老僧說無際大師就是我師父,師父說你找他不如去找活佛。楊黼詢問這名活佛在哪裡,老僧回答說,你轉回身,一直往東走,看到一位披著毯子、反穿鞋子的人來迎接你,那就是活佛。楊黼便回轉身往來路走,走到半夜,才發現又轉回了家中,他懷疑半路遇上的老僧不過是在戲弄他,不由得很沮喪,但也只好伸手去敲自家的門。屋裡正睡著的母親一聽到是楊黼的聲音,高興得一骨碌爬起來就去開門,來不及穿衣,披著毯子,倒穿著鞋子就走出來。楊黼一見母親的模樣,頓時大悟。寒夜遠歸的旅人,叩他人門不應,惟有自己的母親,聽到兒女回來才會喜不自禁,往往衣不及扣,履不及穿,此等慈悲心,何異活佛!然而人們往往忽略家家都有一個活佛在,卻捨近求遠,去拜天邊的什麼活佛,是否可笑呢。」
武虛發無言以對,對方分明在耍滑頭,經義可推敲,故事卻不能推敲,何況這個故事中也蘊含了「孝」的道義,這可是儒家提倡的東西,令他不能反對。
佈施和尚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如同又成功引導一名浪子回頭,然後用油膩膩的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浩如煙海的佛門典籍並非佛法根本,它們只是一張張地圖,教導你如何苦海走出,而如何到達彼岸,終歸是要靠自己去走的。真理就是這樣,要修,要證,要實踐才能知道結果。一切修行都不能脫離現世,磨磚無法成鏡,坐禪不能成佛。」
武虛發心知對方已佔了至高點,不管說什麼都是對的,而自己再說下去也毫無意義,不由得反思,要知道對方的話術並不罕見,在平常他都會及時發現,轉而予以預防,可是偏偏今天這回居然漏過了,事到臨頭才察覺不妙。
——這老和尚是故意扮得行為粗鄙,為的就是要轉移我的注意力,同時引發輕視之心。
他後知後覺,頓時懊悔不已,居然被對方這種不算高明的手段蒙騙過去,只能說佈施和尚的演技實在太強了——本色演出能不強嗎?
事後諸葛亮是沒有話語權的,武虛發倒也有氣度,不撒潑,坦言認輸:「蒙大師教誨,鄙人獲益良多。」
……
「諸子百家中只有法家具有冷峻無情的理性氣質,韓非具有當時最先進的歷史觀,認識到惡是歷史進步的動力,人是本性自私的,『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匠,則欲人之夭死』,『天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旦利益衝突就會同室操戈手足相殘,這是歷史進化的規律。溫情脈脈的儒家教化是軟弱無力的,只有通過嚴刑峻法才能富國強兵,修身齊家並不能治國平天下,只有善於玩弄政治手腕才能使國家正常運行。法家有三個字,法、術、勢。法與術是手段,核心是勢,權勢!法家理論是強權理論,權勢高於一切,有權者治人,無權者治於人,至於德才是次要的。有了生殺予奪之權,君才能御臣,國才能御民,軍隊才能統一天下。韓非無條件地讚美獨裁,主張高度政治集權,他認識到封建君主***是歷史進步的趨勢。他為君主獨裁想盡了辦法,絞盡了腦汁,告訴君主『法欲顯而術不欲見』,要胸有城府,要深藏不露,要專權獨擅,要廣設羅網。」
如此滔滔不絕、激情洋溢、抑揚頓挫說話的自然不是刑無私,他可不是一個擅長辭令的人,說話者是上官嬋。光憑她的發言,外人絕對聯想不到她是道家玄宗的弟子,只會認為她是法門弟子。
刑無私的出場是必須的,因為他能代表法門,可以增加隊伍的多元化,不像步雲霓可來可不來。然而他不善辭令,這是人人都知道的,那麼就有必要給他增加一名助手,就像白庸替東方易回答一樣幫忙擋住話題,那麼最適當的人選也就剩下上官嬋了。
她在江湖上沒有名氣,前回出江湖還是去了獄洲,在神洲是陌生臉孔,而且她是晚輩,就算被識破也沒關係,更重要的一點,她的口才非常犀利,而且博覽群書,通曉三教九流。畢竟她有著不輕易認輸的脾氣,而跟白庸和臧森羅在一起,要想不感到自卑,韋編三絕是必須的,要不然就像穆若愚一樣,乾脆不起比較的心思。
「真正統治神洲文人意識形態的不是儒家,而是法家!做官的人只懂儒家會招來殺身之禍,只懂道家僅僅能保證平安無事,要想做大官甚至做……就一定要懂法家。神洲人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陽奉陰違、兩面三刀,都來源於法家。」
上官嬋先發制人,上來就是洋洋灑灑一大篇,把法家優缺點全給說出來,畢竟她是道家弟子,壓根不在乎,這下讓對方啞口無言。
你要挑刺?人家已經先把刺挑出來,清清楚楚擺在你眼前了,還怎麼挑?難道要拾人牙慧不成?
真正的法家傳人刑無私只是在一旁低頭用箸,一言不發,整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者,他的吃相可比佈施和尚有禮多了。
不過所謂辯士,就是從雞蛋裡挑骨頭的,言多必失,想找還是能找的。
眼前這位是老翰林,吹鬍子瞪眼道:「小女娃沒見識,胡說八道些什麼,神洲文人的正統從來都是儒學,你倒是說說看,四書五經哪一本是法家的?」
上官嬋此時一點也沒有尊老愛幼的意思:「果然是人越老月糊塗,外用儒家,內用法家,雜用黃老,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還做什麼學問?法家的雕像是立在我們心中的,儒家的雕像只是做個樣子而已,就像佛教的雕像一樣,大家心裡都清楚那只是件裝飾品罷了。」
這傢伙果然是開口不留情,不惜貶低自己的盟軍也要擊敗敵人,她倒是非常清楚,就算現在將佛家貶得一無是處,也於她無關,至於佈施和尚的脾氣,想來也不會介意這種小事,只怕知道了還會誇她用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