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百六十二章 文 / 皇家爬蟲
第四百六十二章
在晉陝蒙接壤黃河兩岸,天賜灣村好風水頗有名氣。「上有娘娘灘,下有天賜灣」,「好女不嫁娘娘灘,好男入贅天賜灣」。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這說道是黃河老人傳下來的,是黃河艄公唱出來的。
娘娘灘在河曲縣城北,是黃河上唯一住人家的河心小島。相傳西漢初年呂後專權,將薄太后及其子劉恆貶謫於此。後來劉恆稱帝,在灘上建娘娘廟,故名娘娘灘。娘娘灘四面環水銀波飄渺,家園田舍綠樹濃蔭,幾戶住家耕漁牧養,一派田園情趣。「天下黃河十八彎,傳奇莫過娘娘灘」。原先河曲城裡有戶人家,欲嫁女到娘娘灘村,女兒相中黃河船夫後生,執意不從。船夫拋錨靠岸,「天下黃河十八彎,好女不嫁娘娘灘,隔河隔水進出難,想娘想爹淚漣漣」唱不絕口。這戶人家聽著有道理,尋思著改了主意,誰知天殺的女兒,卻與船夫後生駕船私奔了……
娘娘灘有陰柔之美,天賜灣多陽剛之氣,想必都是大自然的造化。傳說很久以前,有遊方道士路過,只見雲霧峽谷,滔滔大河,青山滴翠,裸巖生輝,遠望牛鼻樑山緩緩而落,酷似伸長脖子下河飲水的臥牛;再看兩道山脊樑彎彎舒展,又像巨人長臂懷抱太極。道士驚呼奇哉妙哉!揮筆而就「天賜一灣風水寶地,地納五福祥瑞九天」,賜予隨行弟子,獨自飄然而去。弟子得其真傳,在牛鼻樑上建五福觀一座,香火旺盛綿綿不斷。五福觀後被鐵木真部屬毀之一炬,新民縣志一筆略過,僅有「古有五福觀,香火綿延,後毀於戰亂」的記載。
大河上下,十里不同俗。生性陽剛的天賜灣人,對那聲低音細、走路慢騰騰、幹活不起勁、做事肉乎乎的後生,一概訓斥道,你個狗日的,娘娘灘生哈的?一言以蔽之,天賜灣人自古以陽剛之氣為榮耀,是男子漢的天下。早年艄公船夫對此情有獨鍾,天賜灣碼頭有的裝,有的卸,生意興隆,天賜川鎮有酒喝,有處玩,逍遙自在,其樂融融。即使當了天賜灣倒插門女婿,也過活得人模人樣。傳說有個落難秀才淪為船夫,後來就在天賜灣入贅,借一方風水,耕讀傳家,家業興旺,後輩出過舉人中過狀元,故有「好男入贅天賜灣」的說法。不知何故,新民縣志未曾提及,卻有「河北五十里,兩河交匯,乃晉陝蒙之水陸碼頭,神祐風水,地傑人靈,住戶人家,多耕讀傳世」一段文字。
好風水有天神護佑。五福觀被毀,後人在遺址上建了天賜廟,歷朝歷代多以民間籌款修繕。解放後,天賜廟道人沒了蹤影。廟宇在「***」中被毀壞,殘垣斷壁,狼藉一片。如今的新廟宇,是天賜灣村民尤乃生辦企業淘到第一桶金後,出資重新修繕的。
那是1991年的春天。尤乃生到鎮供銷社找文長貴商議修廟,文長貴說,這是善事,是好事麼。
尤乃生想把天賜廟更名五福廟,覺得原先就有五福觀。祖上當過天賜廟執事、讀過初中的尤乃生十分看重「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這五福。
文長貴卻另有說道。五福、六福,還不都是老天爺給的?說著,從櫃子取出祖傳的,據說為遊方道人所撰當年五福觀大殿的楹聯拓片,「天賜一灣風水寶地,地納五福祥瑞九天」。
尤乃生大喜。道士的傳說,楹聯的典故,他打小就聽老人們拉話聽過多少遍,卻從未目睹過真東西。趕緊說,還叫天賜廟。叫天賜廟,長貴叔,楹聯能用這個?
文長貴點頭說,能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風水好,就是水土好、環境好。老天護佑,人也要知足。尤乃生連連稱是。
自從重修天賜廟後,尤乃生辦煤礦、辦焦化廠、辦鐵合金廠一帆風順,生意興隆。他的「天源實業」一躍成了縣上利稅大戶,縣領導表揚說他有開拓精神,民間傳說他修廟積下德了,天神保佑哩。此事越傳越神,於是乎,選上項目、投資入股、做買賣談生意,求財心切者紛沓而來,虔誠至極,天賜廟香火旺盛空前。
孟青山後悔當初沒在天賜廟上香許願,可前來買孟青山礦的艾高原不等天亮直奔天賜廟。牛鼻樑山脊小路崎嶇,黑咕隆咚的,艾高原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樂了,嘴裡念叨,好哦(我)個天神爺,你急甚哩,等哦買哈礦掙哈錢,先給你修路,修光光堂堂的好路。艾高原這話沒有食言。
牛鼻樑山脊是後山花崗岩礦脈的延伸。艾高原從西安請來專家設計,就近取石材,請最好的石匠隊施工。青石護欄,青石台階,就像青雲直上的天梯。煤炭市場低迷時,艾高原卻接二連三地買礦。尤乃生企業成了氣候,顧不了虧本的煤礦。艾高原在尤乃生的廠子轉了一圈,對尤乃生說,哦沒甚文化,幹不了你這玩意,哦就會幹煤礦,隨即,把尤乃生的煤礦收入囊中。
煤炭市場終於走出低迷,煤炭漲價,煤礦升值,煤老闆暴富,悶聲發大財的艾高原果然青雲直上了。
人們說尤乃生把財神請到家,艾高原把財路鋪上天。這話文長貴不愛聽。不愛聽,也聽不到。大半輩子在天賜川鎮供銷社的文長貴,攜家帶口住在鎮上,全家是城鎮戶口。尤乃生修天賜廟的第二年,文長貴退休。縣鐵廠的兒子要接他們到縣城,塞北市工作的女兒要他們去市裡。文長貴說,我哪噠都不去,就回村裡養老。
文長貴把舊宅子整修一新,搬回天賜灣,務花種菜,品茶咂酒,練字讀報看電視,得空上山,天賜廟上一炷香,打掃打掃廟堂院子,日子過得清清淡淡。可村裡人說長貴老漢越老越古怪,脾氣強得出奇。遠的不說,北京記者來那天,尤乃生給侄孫過滿月,尤乃生親自來請,文長貴沒給面子。不久,尤乃生給父親過壽唱二人台,全村人都去湊熱鬧。
戴玉公公郝天仁滿席一瞅,問尤乃生,咋哈不見長貴叔?
尤乃生說,長貴叔我怕是請不來。
郝天仁說,我去請。
結果,最愛聽閻香草唱曲的文長貴,推說身體不舒服,沒給面子。
在村裡,唯有郝天仁的兒子、戴玉愛人郝翔敢跟文長貴開玩笑。尤家大擺宴席歌樂飄蕩時,文長貴獨自朝天賜廟上走去,郝翔正在山坡上整地建大棚。
他打趣說,長貴爺,新民兩大老闆,一個把財神請進家,一個把財路鋪上天。你老漢整天守廟燒香敬神,圖個甚,敬的甚?
文長貴沒好氣,我只敬天,只敬地,只圖死了有乾淨地方埋我!說完扭頭就走,郝翔一臉迷惑。
「五一」後,戴玉與兩個男同事一起被派駐天賜川鎮。戴玉個性十足,很少與女同事婆婆媽媽的,卻與男同事有說有笑,跟誰都談得攏。聽說派駐天賜川鎮,戴玉振臂高呼,這哈子解放了。
年後這幾個月,戴玉憋屈極了。大部分人下基層嚴防死守去了,領導安排她守電話。守著局裡唯一對外的座機,省市環保部門,縣委、縣政府來電多,都很重要,尤其處在非常時期。上級通知檢查,她沿著檢查路線一家一家地打電話。上了取締關停黑名單的,通知下邊人嚴防死守,不得生產;治理沒眉眼的,逐個電話通知暫停生產避風頭;有治污設施卻習慣性偷排的,挨著電話囑咐環保設施不准停。
「明察」易躲,「暗訪」難防,下面一有動靜,她趕緊給領導匯報,派人趕赴現場。戴玉對這種做法有意見,但「消息樹」崗位特殊,責任重大,她值班守電話,小心翼翼,生怕有閃失,偏偏出差錯。
有一回,「鑫興煤焦電」私自關閉除塵設施,被省環境監察局逮住了。事後,二老闆梁有崗卻說沒接到通知。戴玉挨了批評不服氣,當著領導的面撥通了梁有崗電話,一頓臭罵。梁有崗是她中學同學,罵了還不解氣,還要老同學當面道歉。
「鑫興」二老闆梁有崗上中學時追求戴玉不成,留下憾事不甘心,總找機會跟戴玉套近乎,總是熱臉對著冷屁股。戴玉要他當面道歉,他樂意奉陪,週末晚在恆源大酒店訂了豪華包間。
戴玉推門進來,嬉皮笑臉的梁有崗剛想說什麼,環保局的六七個後生魚貫而入,環境監察大隊副大隊長杜牧也在其中。梁有崗一看這陣勢傻了眼。
酒過三巡禮數已到。戴玉端起擺了三杯酒的碟子,要梁有崗喝道歉酒,梁有崗不能不從。
,咱倆喝同學酒,只喝酒不敘舊。兩人連碰三杯,梁有崗喝得很舒心。
接著,戴玉又要喝同桌酒,梁有崗沒反應過來,
戴玉說,你跟郝翔同桌三年,三杯也不多,我替郝翔敬你的。
梁有崗連連擺手,郝翔不在場,不算不算。
戴玉振振有詞,我是他婆姨,我代表他。咋的?不喝就是娘娘灘生哈的。
梁有崗急了,那你先告訴我,我哪噠比不上郝翔,你看上他?你圖他甚?
戴玉樂了,真想知道?喝了我再說。梁有崗只好從命。
我家郝翔老實憨厚,不像你油腔滑調,靠不住。
梁有崗不屑一顧,老實能頂寶馬車?
戴玉說,坐個破車狂甚?那是你哥有能耐,以為你小子有本事!老實人走正道,郝翔吃苦好學,總有比你強的一天,你等著。
杜牧隊長見他們抬槓怕鬧得不愉快,岔話問梁有崗,好端端的除塵設施關了,能省幾個錢?這不像是你哥大老闆的一貫作風。
梁有崗照實答,老大去了太原,我臨時主持,一時犯渾。不料,罰了款,挨老大訓,還得擺下酒席給人家道歉。
戴玉直言不諱,活該。
戴玉三招九杯,已經夠猛了。杜牧他們挨個頻頻出擊,有個後生端起酒杯,即興發揮唱起酒麴,唱一曲,就得喝一杯。梁有崗唱曲應對,屢屢不佔上風被灌蒙了。
服務員上菜的工夫,門縫有人探頭,咋哈這紅火?梁有崗暈乎乎就把來人拽進來。
來者何人?新民老牌企業家田生財大兒子田永福,田氏家族企業繼承人。
杜隊長招招手道,原來是田大老闆,看得起環保局兄弟們,就一起紅火麼,說著端起酒碟子。
環保局這幫後生,瞅見牛逼烘烘的老闆們就來氣。原先只收排污費,想見田永福這種人難得很。如今環保風聲緊,抓得嚴了,田永福從隔壁包間過來湊熱鬧,也算眼亮之人。
梁有崗平時把田永福貼得緊。搶先給田永福敬酒,一口一個田哥,不無諂媚之嫌,讓戴玉不舒服。燒酒這玩意兒,能巴結人也能懲罰人。結果,杜牧打頭,戴玉斷後,灌得田永福落荒而逃,梁有崗酩酊大醉,趴在酒桌上口水直流,不省人事。
逃的逃了,醉的醉了。大家自飲自樂,喝了個清靜暢快。座中杜牧最年長,他招呼兩個後生和戴玉一起舉杯說,明個兒就要去天賜川鎮了,借此給你們送行。
酒罷,杜隊長又說,原先領導動個嘴,弟兄們跑斷腿。爾格上面改變戰術,劃片包干,嚴防死守。
戴玉搖搖頭,這麼折騰,甚時才是個頭!這話題一開,大家七嘴八舌。
眼看大半年了,該關的,一家也沒關;不該上的,有人偷偷摸摸還在上。黑名單上大小好幾百家企業,哪一家關得了?
這是領導最頭疼的,都取締關停了,縣財政垮了,多少人得喝西北風。「黑三角」這麼大,又不是新民一家。
藍天白雲雖好,可咱喚不回來,明擺著,縣上拖延周旋,以不變應萬變哩。
只怕是難過這個坎。沒事沒事,我看,這半年也沒甚動靜。
杜隊長擺擺手,沒甚動靜,怕是有大動靜。我總覺要出大事,把咱事做好,別的甚也別管。戴玉,天賜川這片你負責。好在企業集中便於監管,只是缺少交通工具……
戴玉打斷說,隊長放心,郝翔小麵包在那噠閒著哩。
杜牧給兩後生交代,你們兩個,把戴玉照顧好。
一後生說,戴姐花喜鵲歸巢,輪不上我們心疼哩!
戴玉好久沒來天賜灣了。郝翔過完年回天賜灣,忙他的蔬菜大棚,一直沒回城裡的小家。戴玉把兒子托付給娘家,為郝翔收拾好換季衣服,給文長貴拿上茶和酒,一大早就被杜牧找車送往天賜川。
郝翔常年在外奔波。家裡全靠戴玉,把兒子一手帶大,家務沒人幫襯,可她無怨無悔,過得比誰都開心。郝翔不抽煙不喝酒,一門心思做自己的事,戴玉越來越覺得郝翔的男子漢氣質在骨子裡。
上中學的戴玉情竇初開,別的人沒正眼看過,就相中老實巴交的郝翔。戴玉上大專,學的環境工程專業,畢業進了剛成立的縣環保局。郝翔命運不濟,上了市農校,回來沒機會正式安排,沒能改變農民身份。這時候談婚論嫁,縣上當幹部的父母堅決反對,戴玉卻非郝翔不嫁。父母好面子,只在家裡跟女兒較勁,家庭暗戰硝煙四起。戴玉找親戚說情,一片反對聲。無奈之下,她想起天賜灣的長貴爺。戴玉父親在天賜川供銷社當主任時,與文長貴老漢交情甚深。戴玉記得父親說過,他最敬重的人是文長貴。
戴玉找上門求援,說到最後,冷不丁冒出一句,好我的長貴爺哩,萬一說不通,你就說娃都懷上了。
文長貴皺著眉緊張地說,這女子,咋哈這樣?!
戴玉笑得朗朗的,沒有的事,我是給你教方子麼。
文長貴咋樣說的不得而知,反正戴玉父母同意了,前提是郝翔在城裡幹事,在城裡結婚。文長貴幫郝翔在縣農技站找了個差事。兩人租下房子。結婚時,文長貴來了,戴玉父親十分不情願地參加了婚禮。
戴玉結婚後,父親從不登門,母親暗裡相助。兒子上幼兒園了,經文長貴勸說,退休的父親這才開始了每天幼兒園接外孫的營生。
戴玉對郝翔說,長貴爺是咱大恩人。
郝翔早就在城裡呆煩了。三十而立,一事無成,越來越感覺壓力大。與丈人取和,無後顧之憂,郝翔辭了農技站差事,回天賜灣從頭做起。戴玉沒反對,還把僅有的積蓄全拿出來。郝翔是學農的,對開煤礦辦企業跑運輸做生意皆無興趣,他要依著自己的專長喜好搞綠色種養殖,戴玉雙手贊成。
郝翔回天賜灣,登高望遠,青石攀道宛如青龍扶搖直上,與神廟、公路、田野、黃河、峽谷渾然一體,甚是壯觀。郝翔瞅準家鄉這片土地開發的潛在價值。他在自家灘地裡挖了十畝魚塘,十畝荷塘,栽上一圈柳樹;靠山腳蓋了五間平板房,前院務花種草栽樹,後院飼養雞鴨鵝;還說服父親在村裡配合他餵豬種菜。
郝翔悶頭干了兩年,養的雞鴨鵝、黃河鯉魚鯰魚,種的白格生生的蓮藕,樣樣有了產出。柳樹長起來了,樹蔭連著樹蔭。荷花開了,亭亭玉立,一池漣漪,萬般景象。
文長貴見郝翔一回,誇郝翔一遍。爺沒看錯你,好後生必有好前程,你給咱天賜灣撐臉面了。叫你丈人也來看看,看他還說甚。
國營煤礦電廠垂釣愛好者聞訊陸續趕來。郝翔把先前的五間房大為擴建,在公路邊豎立「天賜綠家園」的招牌,農家樂開張,自產自銷清一色的綠色食物,為垂釣者和香客所青睞。
戴玉父母來一看,嘴裡沒說,心裡服了,對女婿郝翔刮目相看。
新民的闊老闆富二代,嗅覺發達腿腿長,大酒店山珍海味吃膩了,驅車前往「天賜綠家園」者絡繹不絕。郝翔一向對穿名牌開名車吃喝嫖賭者嗤之以鼻,不屑苟同。來的都是客,不亢不卑的郝翔無意彎腰恭迎。相反,他看不慣這幫人猜拳行令喝五吆六目空一切。
那天田永福帶一幫人三喊六聲,吼得天搖地動,爛醉如泥仍賴著不走。郝翔很生氣。文長貴聽說後,寫下「居廟堂之下,懷虔誠之心,行文明之風,思天賜之恩」「天賜廟前,神聖肅靜,猜拳行令大聲喧嘩者慎之」兩條幅。
田永福一回來,郝翔指著條幅說,小聲些,小心些,可不敢把天賜神驚擾了。田永福一生氣再沒來過,他婆姨胡曉燕卻成了常客。
郝翔把在外打工的妹夫妹子召回來,由父親郝天仁領著一起經營。父親當過多年村幹部,應酬管事有一套。他騰出來精力和時間,用在魚塘越冬、蓮藕追肥、家禽防疫之類的種養殖技術鑽研上。「天賜綠家園」生意不溫不火,陝北冬季又長又冷,農家樂關門歇業。郝翔閒不住,不滿足。他把目光轉向牛鼻樑山南麓背風向陽的一片荒坡。這裡早前開荒種過莊稼,土層厚,土質好,可下面是花崗石,少雨乾旱常常有種無收。學大寨時,郝天仁帶領群眾修了引天賜河水的灌溉渠,一灣灘地成了水澆田,也不缺這幾十畝乾巴巴的坡地,撂荒了。郝翔計劃引水上山,在這裡建蔬菜大棚。他找人做規劃搞設計,去壽光學了三個月大棚蔬菜技術。春節後,郝翔雄心勃勃整地建大棚。
戴玉牽掛郝翔的新計劃。可第一次當頭兒帶人執行任務,她感覺沉甸甸的。那天到天賜灣,她把帶的東西擱在「天賜綠家園」,讓送他們的車返回縣城,他們開了郝翔的麵包車到鎮上,給兩個後生安頓好住處,開車挨個在企業轉了一遍,晚上後生們送她回天賜灣,早上後生們接她去天賜川。一周裡,來來去去,相安無事,有點無聊。眨眼到了週末下午,戴玉電話請示了杜牧隊長,兩個後生把她捎到天賜灣,開車回縣城度週末去了。
戴玉一看表,下午四點多,拉著郝翔提了茶酒去看望長貴爺。聽說郝翔在天賜廟惹惱長貴爺,戴玉抱怨他不應該,要他去給老人家賠禮道歉。
郝翔笑了,開了個玩笑,沒甚事。
文長貴家是獨家莊,門外停著輛豐田越野車。長貴老漢大老遠打招呼,給爺送甚好東西來了。
戴玉問,家裡有客人?長貴老漢樂呵呵地說,外甥婆姨下鄉,順路來看看,沒外人。
戴玉悄悄問,沒聽說過長貴爺還有外甥。
郝翔小聲答,長貴爺原先在鎮上住,搬回村這些年,好清靜不走動,他家的事村裡沒人清楚。
文長貴家的幾孔舊石窯洞,收拾得乾淨利索,院裡花草蔬菜海紅果樹有紅有綠。長貴爺的外甥婆姨笑著上前,衣著得體氣質不俗,跟戴玉握手說,我叫馬文慧,來看看舅父舅母。
隨行有人補充,市煤炭局馬總工程師,我們是馬總部下。
戴玉自我介紹完,長貴爺指著郝翔說,小老闆,好後生,大能人。說得郝翔不好意思低下頭。
長貴婆忙前忙後,給市裡的女兒準備了捎的東西,又張羅做飯,馬文慧攔著不讓。長貴婆不依,非讓吃了飯再走。
戴玉見狀使了個眼色,郝翔恍然領悟,長貴爺,今兒我請客,到我的農家樂去,說完打電話安排。
戴玉隨聲附和,難得有這個機會,讓我兩口孝敬孝敬您老人家,也給客人們敬幾杯酒。
客人中有人說,馬總來天賜灣,艾高原手下人要陪同,說這兒有個農家樂不錯,我們馬總拒絕了。馬文慧沒說話。
郝翔拉著長貴爺就朝外走。長貴婆不肯去,戴玉死纏著不鬆手。
這一頓飯,馬文慧他們感覺出奇的好。雞魚肉蛋山野菜,清一色綠色食品,地道的農家烹飪法,色香味俱全。郝翔滴酒不沾,卻敬酒誠懇。戴玉酒量好,嘴巴甜。長貴爺老兩口樂得滋滋的,馬文慧也很開心。
聽說牆上的條幅出自文長貴之手,馬文慧驚歎道,舅舅好功底,大地總提起小時跟你練毛筆字背古詩挨板子的事。轉身對戴玉解釋,我愛人,在開發區。
隨行者補充,市開發區管委會一把手,劉大地主任。
馬文慧在戴玉耳邊嘀咕,外甥像舅舅,長得像,脾氣也像。
席間,文長貴問戴玉,污染這麼嚴重,電視報紙都批評了,咋甚動靜也沒有麼?
戴玉回答,連我也派到天賜川鎮來了,長貴爺,你看動靜多大。
文長貴憤憤地說,煙囪黑天白日不停冒煙,守在跟前頂個甚?
戴玉調侃似的回答,嚴防死守,不叫上面明察暗訪的抓住呀!
文長貴明白了,搖搖頭,你們保護環境,咋個像是在保護當官的烏紗帽?戴玉苦笑著無言以對。
見舅舅不悅,馬文慧說,陝北煤炭資源開發這些年,帶來很多環境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但是,解決問題需要勇氣和魄力、資金和技術,也需要時間,各級政府越來越重視環境保護了,情況會好起來的。
戴玉想起杜牧「怕是有大動靜」的話。便說,長貴爺,保護環境,晚輩義不容辭,阿姨都說了,情況會好起來的。
這女子,挑好聽的給爺寬心,你記住,天意不可違!
文長貴一笑,大家一樂,話題轉了向。
馬文慧走後,戴玉到建大棚的山坡看個究竟。郝翔帶人忙了幾個月大有進展,生產便道修通了,車能開到地頭。梯田修好了,共八層,每層建四座大棚,就剩下安裝骨架,覆蓋塑料薄膜。田間灌溉管網預埋好了,山腳下的機井打好了,只等鋪設上山輸水管道。
郝翔信心滿滿,指點江山,描繪未來。看到了沒,這噠(兒)背風向陽,光照充足,最適合建日光溫室。
兩口子站在高處,腳下是剛建不久的蔬菜大棚,山下是魚塘荷塘農家樂。夕陽餘輝照在黃河對面山崖上,一片紅彤彤,光燦燦。
眼看郝翔事業有成,戴玉心花怒放,忍不住摟著郝翔,甜甜親了幾口。郝翔難為情了,慌忙把她推開。
戴玉突然想起在長貴爺家無意瞄見蓋有「贈閱」二字的《中華環境導報》,略有所思。這份報紙剛創刊,寄給各地環保部門,為征訂做宣傳打前站,她帶回家看過。便問,你給過長貴爺咱家的報紙?
郝翔說,去年開春我拿來一疊當廢紙,長貴爺要了幾張回去看。
戴玉雙手一拍,脫口而出,我海哈了。
閻香草一直不明白。那天尤乃生父親過壽,文長貴為甚請不到?村裡人都說文長貴古怪孤僻,可閻香草不覺得。梁有崗的汽車在門外按喇叭,閻香草還在想這件事,原先的情景歷歷在目。
每次回娘家,閻香草都帶點東西到長貴大伯家走一走。每次長貴大伯總是問,甚時回村裡唱幾曲,大伯想聽哩!可在天賜灣,在尤家唱曲兒,長貴大伯為甚不來?閻香草估摸是尤乃生的緣故。那天臨走時,她去文家,文長貴不在屋,疑團依舊。
閻香草這麼在乎文長貴,說來話長。她小時候,天賜川鎮逢集會,母親趕集賣雞蛋,她跟上逛街。母女倆供銷社門外擺攤,長貴大伯總是給母親送杯水,給小香草塞幾塊糖,然後摸摸她的小辮子。閻香草的母親唱山曲遠近有名。有一回文長貴問她,這女子,長得俊,人又機靈,跟上你媽學幾曲,哈回來唱給大伯聽。
下回小香草果真唱了,聽得街上行人駐足扭頭。長貴大伯拍手叫好,這女子,有天賦,好好學,長大了唱紅新民,唱到北京去。
與其說言中了閻香草前程,不如說文長貴給她支了奔前程的墊腳石。天賜廟重修竣工,尤乃生搭檯子唱廟會,從縣文化館請來一幫人。尤乃生陪著文長貴坐在前排中央,香草坐在領她來的長貴大伯一側。都說黃河水最養女子。十五歲的小香草,出脫成水靈靈的大姑娘,台上的二人台,她聽得滋滋有味。
長貴大伯忽然問她,女子,敢不敢上台唱一曲?香草說不敢。
好嗓子是唱出來的,怕甚!長貴大伯說罷,拉著香草上後台,尤乃生起身跟在後邊。他倆和後台的人一陣嘀咕,香草便被人帶去化妝更衣。初次登台,台下黑壓壓一片,小香草的心怦怦直跳。
閻香草那次唱的是《走西口》,頭一句出口,台下便響起掌聲。
哥哥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
止不住那傷心淚蛋蛋,一道一道一道往下流。
正月裡娶過門,二月裡你西口外邊行;
早知道你西口外邊行,哪如咱們二人不成這一門親。
坐船你要坐船艙,你不要坐那船頭,
恐害怕那風擺浪打,擺浪擺浪,擺在哥哥河裡頭。
吃飯你要吃熟,生飯不美口,
出門在外你吃下頭疼腦熱不好治,該叫人家誰來伺候。
哥哥走口外,小妹妹掛心懷;
但願你平安無事,掙錢早回來。
閻香草天生一副好嗓子。一曲原生態的《走西口》催人淚下,蕩氣迴腸,台上台下掌聲不斷。
長貴大伯說,這女子,天賜灣恐怕盛不哈你了。
不久,縣文化館領走閻香草,後來,閻香草又得新民二人台民間老藝人真傳,成了陝北有名的民歌手、二人台演員。閻香草這麼走出天賜灣的,轉眼就是二十多年。在閻香草的心目中,長貴大伯永遠是儒氣十足慈祥善良,可他為甚不進尤家門?閻香草從北京回來,把報紙遞給文長貴那一瞬間,就應該有所察覺。老人沒有絲毫的驚詫,微微一咧的嘴角,閃過一絲隱晦的笑。
混沌世界,濁者自濁,清者自清。自從尤乃生在天賜川辦企業榮升利稅大戶,也被人戲稱污染大戶,文長貴對尤乃生由疏遠逐漸轉為反感。這一點,別說閻香草,就連尤家人也不知其然。憑借牛鼻樑山這道天然屏障,煙塵污染對天賜灣村危害並不算嚴重。不過,風向轉來風力強時,村裡人一樣捂著鼻子罵娘。但是,詛咒天賜川污染企業,對尤乃生卻毫無怨言,好像尤家的煙囪不冒黑煙似的。
再說新民縣城。大氣污染像個幽靈,無處不在,處處現形,像一劑毒藥,侵蝕著人們日常生活的各個細胞;像一隻無形的黑手,迫使人們為改變而改變。一年四季,新民人男的不穿白襯衣,女的不穿淺色衣裙。所以,戴玉的高筒紅皮靴才格外扎眼。
據說土煉焦盛行時,一位新來的愛好晨練的縣領導,晨練不過三日戛然而止,大會講話有感而發,誰要想死得快,就到外頭鍛煉去。新民人不在戶外鍛煉。所以,戴玉減肥只能靠蹦迪。男人喝酒打麻將,下班關閉門窗,足不出戶,以此為樂。女人就沒這般瀟灑這等閒情了,尤其像閻香草這樣裡外兼顧的女強人。
閻香草家與縣鐵廠一牆之隔。高煙囪時而冒紅煙,時而冒黑煙。天長日久,婆婆得下肺氣腫。丈夫在塞北市師範當音樂教師,她上班、演出、忙家務、管小孩上學,還要照顧患病的婆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攢錢,攢錢在塞北市買房子,舉家遷徙換環境。
兩口子靠工資生活,憑閻香草演出攢錢。這種舊社會叫唱堂會,爾格稱之走穴的演出活動,在晉陝蒙交界地區很普遍,婚喪嫁娶,滿月過壽,生意開張,接待上級,宴請貴客,逢酒必演二人台唱山曲。酒文化麼,就圖個紅火,場面亦大亦小。能唱幾嗓子的就有人請,三五結伙搭班子,給人家捧場助興。與那些業餘歌手相比,閻香草名人名角堪稱大腕,她若出場滿堂生輝,算給足了面子,是主家莫大的榮耀。不過,閻香草有她做人原則,人要是不對路,給錢再多也不去。
這一天,「鑫興煤焦電有限公司」董事長梁有恆請她去給職工演唱,還真有點兒特別。梁有恆打發弟弟梁有崗來接她。往常大老闆接她,總是先到她婆婆炕邊,噓寒問暖拉幾句。
二老闆梁有崗車都不下,使勁按喇叭。閻香草上車懶得搭理,只吩咐他去接齊海紅。
文化局長出身的縣委***楊斌上任後,重視挖掘民間文化資源,縣上成立藝校,為「新民二人台」「新民山曲」申報成非物質文化遺產,指定閻香草收徒傳藝。一幫藝校生中,閻香草最看好齊海紅,有心栽培她,重要一點的演出活動都帶上她。
梁有崗跟齊海紅套近乎,得知齊海紅是棗林灣人,耍貧嘴獻慇勤,誇棗林灣的紅棗好妹子俊。齊海紅見老師無語,也沒咋吭聲。閻香草心裡納悶,一母同胞的,兄弟倆差別咋這麼大?
梁有恆的「鑫興」在縣城西塞新公路旁大柳凹溝岔裡。進去的路,像是夾在山縫裡,裡邊卻別有洞天。兩邊山矮坡緩,中間溝道寬闊,典型的小盆地地貌。閻香草第一次來,感覺很新鮮,梁有恆便陪她在廠區走了走。開口又問她,房錢攢夠了沒?哥給你掏點算了。閻香草還是一口回絕。
梁有恆五十出頭,臉黑皮膚粗糙,其貌不揚。看穿戴,標準的農民企業家,聽談吐,儼然像個專家教授。梁有恆津津樂道的是他的幾個第一。在新民第一個辦民營煤礦,在晉陝蒙第一個把土煉焦變成小機焦,在全國第一個利用荒煤氣和焦煤粉混合發電。這一切,都發生在這個叫大柳凹的溝溝裡。從溝道裡頭辦煤礦搞小機焦,到半山坡建電廠,企業滾雪球似的發展壯大,溝道之外卻鮮為人知。
梁有恆邊走邊指指點點,焦化廠的荒煤氣,人家點了天燈,我這噠回收了。蘭炭生產中的焦煤粉,人家往溝裡倒,我這噠也回收了。
回收的荒煤氣和焦煤粉,都綜合利用發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