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百五十六章 文 / 皇家爬蟲
第四百五十六章
「花副鎮長,這裡有大哥照看,你回去忙吧,聽說鎮子裡正在搞抗旱救災,鎮委會缺人手,你又是副鎮長,不在場怎麼說得過去?再者你也該回去休息下身體。」
花春桃的確很累,晝夜守候花二十幾天,身體明顯消瘦,臉色卻依然好看。她凝望昏迷的花二時總能找到幸福感覺,有時還出現幻覺,看見花二抱了她吻了她,用火辣辣的目光望了她,這時她會輕輕把頭埋在花二胸前,去深刻體悟愛情的美妙。因此在缺少睡眠和辛苦下她依然臉色鮮艷。此間鎮委會給她打過電話,要她回去抗旱救災。她不是應承說在縣城有事,就是說她很快回去。金福知道她在照看花二,又計較之前她接了他分內工作,她不在,正中他下懷。也就沒再聯絡她,心想,花二的死黨,統統見閻王吧,少粒黃豆照樣做大醬。
花二說得在理,花春桃嫵媚地朝花二一笑:
「好吧,我先回去看看,鎮委會沒啥事,我再回來。」
花二友好地朝她點了下頭,花春桃心裡熱乎乎地離開。剩下兄弟倆,花大那些不良反應隨之消失,花大想,要是二弟和這個女人好上,他可就遭了殃,他無法面對這個女人,月紅酒店那麼多漂亮女人,哪個對他來講都是一碗淡而無味的白開水,大眼睛、小眼睛、腫眼睛、好看的、偏差的,全都一個樣,沒誰能攪亂他的心,可這個女人不同,她的眼睛天生帶鉤,瞅過去,他的神經會崩潰。他握住花二的手,平靜裡帶有幾分激動。花二沒抽回手,兄弟倆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時間又說不出,雙方的嘴角都在蠕動,最終還是花二開了口,花二問花大月紅酒店的生意咋樣,花大一下子發了蔫,頭垂得老低。
「咋了?咋不說話?」
「這個月以來營業額明顯下降,部分服務小姐跳槽跑到別的酒店。」
花二有些急,想欠身子,身子骨軟得跟麵條樣:
「為啥啊?」
病房有些悶,加上雙方的緊張,空氣似乎凝固在瞬間。
花大頭埋得更低:
「鎮子裡其他酒店都是明裡做生意,暗裡以按摩、理發為由搞特殊服務,聽說政府撥款重修了山上的廟宇,天南地北的旅客在花妖鎮多了起來,咱店的服務小姐為賺大錢,跑到別的店陪吃陪喝陪睡。」
「在咱們酒店不也照樣嗎?」
「二弟,自從我接管月紅酒店後,我制定了規章制度,服務小姐可以陪同客人唱歌跳舞,但陪睡絕對不允許,像什麼話,那和過去的妓院有什麼不同?」
「哎呀,你咋能擅做主張改了店規,我真後悔生意交到你手裡。現在這社會啥事不存在,別說咱這正兒八經的酒店,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店,裡面的內容都很複雜。啥叫開放?那就是把從前封閉的東西打開。聽說西方國家早就流行多樣服務,再說那些服務小姐有哪個正經?她們天生犯賤,得意吃男人這口飯,你攔都攔不住,幹嗎不有效利用她們為酒店多賺些錢?」
「二弟呀,人間正道是滄桑,咱們還是正經做生意好些,日子過得也踏實。」
「我的傻哥哥,生意落魄掙不來錢,日子咋踏實?現在不管做什麼生意都得有手段,各地酒店,你去查,哪個不是明裡堂皇,暗裡苟且?你不信可以去調查一番,就連星級酒店也不例外,只不過服務小姐檔次比一般酒店高一層罷了,有學問、有氣質,專門接待貴賓和一些有錢的大款,做事規模一點不遜於小城鎮,還不是接了錢,敞開衣襟任由男人耍弄嗎?趕緊把那些服務小姐招回來,月紅酒店是我的心血,不能白白斷送,哥,你得照我的吩咐去做。」
花大沒按花二的吩咐做,酒店生意冷冷清清,花鐵匠都覺出酒店死寂得跟座墓場差不多。但他心裡很舒坦,出來進去再也看不見那些光膀子露半拉腚的服務小姐。花二死擰不肯再娶媳婦,花鐵匠就把延續香火落實到花大頭上。花大自從病因起於女人,對女人絲毫不感興趣,花鐵匠心裡那個急勁可以說是火燒火燎,兩個兒子都靠三十的邊,都沒娶妻生子的意思,他花鐵匠兩眼一閉那日咋見祖宗。花鐵匠知道花二個性倔強,也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撇煙袋桿子,索性由他去。花大不同,文文靜靜,打小就聽話,要不是有了場瘋病,沒準都在京都成了家生了娃。花鐵匠見花大對店裡的女人不理不看,以為兒子要求高看不上整天對人賤笑的服務員,便托花妖鎮一媒婆在中心學校找了個老師。那老師和花大年齡相仿,個頭適中,長相也蠻好,笑起來兩面臉蛋都有酒窩,臉也長得很浪漫。
花鐵匠、媒婆、女教師先後來到花大的辦公室,花大頓明其意,望了下教師的眼睛,這一望,花大的心涼了半截,本來他打算要是女子如意,他就圓了花鐵匠的夢。女子的眼睛大而無神,好似沒了瞳人,又好似電影裡沒有眼珠的魔鬼。花大對女人的欣賞不是長相如何,而是眼睛是否有神,那股神勁又是否能把他纏繞得翻腸攪肚。當年要不是那個學姐的眼睛引逗得他翻腸攪肚,他咋能得病?他望一眼女教師即刻垂頭忙事,其狀坦然又自若,彷彿眼前根本沒什麼人存在。花鐵匠忍不住用責備的語氣叫了聲花大,往日和順的花大做出意外舉動,他拍了桌子橫眉立目地起身,朝花鐵匠吼了句「別煩我」,門一摔離開辦公室。花鐵匠從未嘗試過大兒子這樣的忤逆,面對媒婆的白眼,他真想一煙袋鍋子敲漏兒子的腦袋。
花鐵匠好幾天沒和花大說話,等他想和花大說話的時候,花大帶了些錢悄沒聲息地離開月紅酒店。他去了省城,和花二先前的做法如出一轍,打算逐一體察省城酒店的運作風格。
省城裡和他們差不多規模的酒店,明裡都在做正規生意,暗裡卻做污七八糟的事。花大住進一家酒店的當晚險些當了嫖客。他剛洗完澡躺下,耳邊響起文靜細碎的敲門聲。為摸清情況,花大硬著頭皮打開門,一個燙了波浪發、戴長耳環、穿超短裙子、裸大面積前胸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他嚇得直往後閃身子。女子笑著,眼睛裡放射出狼要吞噬獵物時那種聚焦的光。那光跟花大喜歡的神采很貼近,花大渾身上下軟了、抖了、酥了。女子說每個客人晚上都有按摩服務,這是酒店附加的業務。說著女子身子步步靠近花大,花大沒路可退,躲閃到床上。女子繼續逼近,滿臉堆著假笑,一雙染了黑指甲且細長的手朝花大伸去,花大閉了眼睛決定探個究竟。
女子的手先是按摩在花大的肩膀、後背上,後來乾脆停止按摩,黑指甲一點點沿胸部伸下去,在花大胸前來迴盪漾。花大沒表情,黑指甲居然繞到花大腰部,編花籃似的幾下擰掙解開花大褲帶。花大詐屍般坐起身,虎著臉問女子想幹什麼。女子艷笑下,嘴邊的酒窩好看地陷進肉裡。她就那樣笑著,不慌不急。花大問她多大了,她回答說十五。
十五?這個年齡剛上初中而已,還沒成人,咋能做這事?
女孩沒避諱,也沒覺羞恥,依舊笑得酒窩掛在臉上:家裡窮唄。
家裡窮可以做別的嘛。
做別的沒賺頭,再說習慣了,覺得這行蠻好,幹別的一個月下來頂不上一個晚上陪客人。遇到有錢的客人,一夜下來能賺好幾千呢。
可你才十五歲。
那又怎樣,等賺了錢我自己當老闆呢。
老闆,老闆,這是什麼世界,到處是老闆、到處是學者、到處風花雪月,全亂了套。
花大繫上腰帶,臉色鐵青,渾身冒汗,眼球發直,要是給花二和花鐵匠看見,一定認為花大犯了瘋病。花大下床打開旅行包,從裡面掏出一百元遞過去:
「你走吧。」
女子接了錢,抹搭他一眼,臉上露出嘲笑,意思是說,你是不是男人啊?
第二天晚上,花大去了一家四星級酒店,要了單間,一晚是八百塊。裡面比先前的房間乾淨,床也比先前那家寬敞,往上一躺,身子給彈簧彈起彈落,很舒服。像上個晚上那樣,花大洗了澡一頭栽到床上。白天跋涉許多酒店,都是看外觀,進去也是假裝打聽路,或者找他看過的旅店,人家告訴他時,他的眼睛四下飛舞著,似乎要把裡面的貓三狗四之事一眼看穿。
晚上十點鐘左右,花大還精神著沒睏意,電視裡的小品很逗樂,他邊看邊笑,這時有人敲門,花大像個警惕的偵察員,啪地閉了電視,慌亂地整理了睡衣,正襟危坐在床上。這次他沒鎖門,朝著門口喊出「進來」。話音一落,一個相貌端莊、溫文爾雅的女子推門進來。女子手裡舉著個托盤,裡面有咖啡和點心。花大擺手說吃不下,女子也不勉強,把托盤裡的咖啡、點心撂到床頭櫃上,甜脆脆地說,先放這吧,這東西免費,啥時想吃再吃,咱們跳會兒舞吧。花大再次擺手,女子見了,說一個大男人出來咋能不找樂子?花大想告訴她真相,自己是出來視察酒店內情的,話到舌邊給他猛捲回去,胡說八道會招致災禍,這個女子一旦把他的話說給酒店管理者,輕則引來皮肉之苦,重則會把他打成半癱。服務行業老闆哪個是省油的燈?工商、派出所、黑白兩道全有哥們,到時他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勉強笑了笑,說他不太會跳舞,女子說她可以耐心教,說她是省城政法大學的文藝生,舞跳得很棒,說要他試試。
政法大學可是省城最好的學校,她有學不上,跑這來幹嗎?難道說又是一個家庭貧困者?可世上有那麼多好工作,咋偏來酒店呢?要是做一般服務員還情有可原,要是……那可就毀了前程。女子伸手牽了他,打開室內音響轉開圈子,沒等他反應過來,她的手從他腦頂繞過。一圈又一圈地繞,他快迷糊了,她把他合適地往身上一摟,他的身體就貼在她柔軟的身上。她動作很快,簡直像神槍手,老道地靠近他的鳥東西。他這時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嚴肅地推開她。
「你咋能這麼不自重?」
「啥叫自重,大學裡教授學生滿算上,找不出幾個自重的,自重的女教授不是面目可憎,就是人老珠黃;自重的男教授不是陽痿,就是臊了吧唧的老倭瓜,吃了沒味,讓人噁心,光那滿嘴被煙熏的黃牙就能把人噁心死。年輕有為、儀表堂堂的哪個閒著了?你到各家電視台看看,那些主持人平常道貌岸然地現身,暗地裡啥現眼的事不做。女的拉大款,男的找富婆,俗話說想成為富人,得先做小人。」
「你,你咋能玷污神聖的校園?」
「哈,神聖,去他姥姥屎吧,我們院的書記是帥哥,和許多女生有過一腿呢。現在是自由開放世界,沒誰管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你說為啥這麼打擊黃賭毒,黃賭毒照樣不死不滅?有些小店是警察三親六故開的,平時又收了好處,他能不睜隻眼閉只眼嗎?警察可不都是電視劇裡那些鐵面無私的先鋒戰士。是女人都得結婚生孩子,是男人都得找女人,人說只有殘疾人才對身邊的愛人抱守一生。不瞎不瘸不傻不聾不缺胳膊少腿的男女都會出來打野食,這叫順應時代潮流。」
女子一雙大眼睛不安分地瞅著他,瞳人裡全是挑逗。花大連忙迴避開,頭漲得老大,改革開放沒幾年,這咋出來這麼多怪事?他心一橫,使出全身力氣,把正在調侃的女子猛地推出門,隨後反鎖上門,捂著胸口喘息老半天。如今這女孩子咋這麼不要臉,咋啥冒氣事都做呢?
第三天晚上花大花一千八住進五星級酒店,五星級酒店就是和普通酒店不一樣,漂亮的花地毯延伸到每個樓梯,走上去舒適安謐。燈光華麗得讓你的眼睛直抒情。房間裡更是一團柔和,漂亮的窗簾、一塵不染的玻璃,溫馨的水床,還有潔淨得跟雪一樣白的坐便。花大在房間裡這走走那逛逛,時間便消磨掉一大截。洗完澡,躺在床上老半天沒人敲門,正打算睡去,忽然電話響了,他緊張得跟鬼進門一樣,彈坐起身接了電話,電話裡發出柔和曼妙的聲音,那聲音能由皮膚一直酥到骨頭裡:
「先生,要特殊服務嗎?」
花大在月紅酒店執政一年多,知道什麼叫「特殊服務」,眉毛驚得幾乎豎起來。半天沒出聲,電話裡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柔和:
「要嗎?要嗎?要嗎……」
這聲音太好聽了,能把石頭融化、能把蛋孵出卵、能把死人暖活。花大不知所措地舉著話機,最後竟背道而馳地說了句「要啊」。很快有人敲門,花大整理一下情緒,拉開房門探出頭,一個氣質高雅、臉蛋俊俏、眼內有神的女子友好地向他微微點頭,之後帶著一臉嫵媚朝他走來。這個女子太專業,簡直可以說是花哨行業的精英和專家。她大方得體地不請自坐,一直不靠近花大,只是說話的語氣始終動聽,讓你無法拒絕她的話。此外,她樣子有些靦腆,但靦腆得很到位,不是那種刻意舉動,表示了她女性的尊嚴,她大大方方地和花大聊扯起來。問花大做啥生意,住哪裡,花大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對方。花大不能不回答,那聲音像行雲流水打進花大心坎裡,花大整個人在顛覆,渾身發抖、滾燙、鳥東西隨著溫暖柔和的聲音凸在褲襠裡,像個不安分的兔子蹦跳著。花大有了粗氣,這很危險,雖說花大長到三十歲一直沒碰過女人,但花大是個生理正常的男人,難免有所反應。
花大頭要爆炸的時候突然摀住肚子在床上打起滾,說他肚子疼得厲害,她起身疑惑地望著他,覺得他果真是肚子疼。花大滿臉是汗水,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淌,女子接觸過數十個男人,沒幾個不痛不癢出這麼多汗水,她臨離開時問他是否需要吃藥,他揮了下手說老毛病不用吃。她朝花大行了個鞠躬禮,一甩飄逸的長髮傲然離去。那晚花大反覆用冷水澆了鳥東西,身體才逐漸安靜下來。心想,這五星級酒店就是不一樣,服務小姐說話聲音跟唱歌般好聽,太美妙了,倘若不做那種事,那就是完美無缺。
最好的和最中等的酒店都已去過,花大決定去街頭小店體驗一番。一家靠近學校附近的小旅店,牌匾上寫著「紅紅旅店」幾個燙金大字。他抬頭剛望幾眼,梳著火雞頭的老闆娘邊往出吐瓜子皮邊扭動腰肢:
「喲,大兄弟住店呢,裡面有單間,有電視,有風扇,還有服務小姐,住單間還是住四人間的,進來吧大兄弟,我們這伙食便宜著呢。來吧,進來吧。」
說著上前挽住花大的胳膊,給花大甩開,她沒生氣沒變色,依然甜嘴八舌地說,沒看出來,大兄弟還挺正經,這十個男人哪找不出一個正經的,難得,難得啊。
花二說要單間,老闆娘樂得老半天沒合上嘴。花大進了一個單間,在一樓,裡面的潮濕氣味立刻扑打鼻子,牆面大部分剝落,露出花牆皮,被單上粘了鼻涕嘎巴,像具殭屍硬在那裡。此外,地面也很潮。花大進屋沒多久,一個光著半拉膀子梳一頭亂髮的女子拉開門啞嗓吧唧地喊了句「大哥」,沒等花大打量完,她接下來說,一宿五十睡我這個妙齡少女,你便宜透了。大哥還愣著幹啥,來啊,我還有下個客人呢,咱別耽誤事,咱快點辦。說著手往短裙上一抹,裙子痛快地退下來,她的羞處便一覽無餘。
也許是連日來沒休息好,也許是從沒見過這麼噁心的「妙齡少女」,花大沒忍住,一口把中午吃的麵條吐出來,吐得翻江倒海、人仰馬翻時,他看見「妙齡少女」竟然吹鼓一隻避孕套。這下花大吐得更來勁,老闆娘聞訊趕來,見無法掙歪眼錢,毫不客氣地向花大索要衛生費,說花大弄髒了房間,得付給她二百元。旁邊站個五大三粗的傢伙,顯然是打手。花大清楚要是不給老闆娘衛生費,他的皮肉就得毫無保留地吃苦頭。花大二話沒說掏出二百元付給老闆娘,沒敢要回住店的幾十塊錢,拎了包倉皇離開小旅店。
當晚花大在車站坐著睡了場不舒服的覺,第二天一早他買了票返回花妖鎮。省城裡的體察要花大堅定了信念,那些個噁心場面每當浮現在花大眼前,花大都嘔吐不止,沒感情的男女咋能做出那樣齷齪的事?太齷齪了,簡直和廁所裡的大蛆沒分別,人性咋能墮落到這種地步?哇一口,又哇一口。花大回來後,嘔吐幾乎沒間斷,他背著花二,心想現在我是管事人,就得按我的規矩辦,此所謂一朝君子一朝臣。花大辭退掉剩餘的服務小姐,那些所謂的「高間」被他改成普通客房,拆了高間牆,按上透明瓦亮的玻璃窗,打眼望去亮堂好看,一點都不陰暗,不似花二管理期間那樣,高間暗得跟日全食似的。一切按正規方式走,按摩室、理髮室放在一樓顯然的房間,打門口經過,透過一面玻璃窗,裡面的事情一目瞭然。客人如果行為不軌欺負服務員,或者服務員想下道多賺鈔票,都會暴露無疑。生意雖沒先前好,可花大覺得心裡踏實亮堂,自我感覺好像由地獄走進天堂。
冬天到來,花二奇跡般復原,印堂泛紅、鋼筋鐵骨的花二返回花妖鎮。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封鎖住整個花縣,去一趟縣城要坐上幾個小時的班車,汽車、轎車斷然行不通,車子一啟動,車轱轆滑得向後轉;火車也無法通行,路軌上的大雪沒過人的膝蓋,這是那年的又一個大災。
災情嚴重,花春桃被金福強令回花妖鎮執行抗災工作,這才知曉花二的鎮長給撤換掉。她回到家一下子栽到炕上,腦袋縮進被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過,她咬牙把這件事深埋進肚子,又咬牙冒著被撤掉副鎮長職務之險重返縣城照顧花二。花春桃一再接到金福的命令,一再抗令,金福和汪明商量準備拿掉花春桃的副鎮長職務。汪明低頭沉思半晌表示同意金福的意見,抗旱救災時期,花春桃身為領導居然不參與救災工作,那就等於自我宣判終結政治生涯。不過,汪明沒一竿子打到底,決定開鎮常委會的當天晚上,他去了趟花春桃的家,把實情說給花春桃的父親,打算要花父去縣城勸回花春桃。得知女兒就要被撤職,花父滿腦門子冒汗,說自己恐怕難以說服女兒,再三請求汪明網開一面,當晚做了七八個菜款待汪明,汪明吃喝得肚滿腸圓熱血沸騰時向花父許諾說回去盡量大事化小,讓花父別急。像以往在金福家吃飯一樣,第二天肚子餓時,他啥事都忘乾淨,這種忘性不是他腦子問題,而是刻意化。汪明每天都想返回省城任個一官半職,說穿了他是人在花妖鎮,心早飛回省城。有這樣念頭,做事難免油腔滑調不負責任。才三十幾做事就直打滑,到了四五十還不成了精?這是鎮委會人暗裡對他的評價。
鎮常委會如期舉行,金福在會上態度堅決,汪明沒表任何態,答應花父的話被他拋到一旁,心裡的念頭是,這個鎮委會不是他長久立足地,他要回省城,幹嗎得罪金福?金福能提拔上來,全仰仗花東興。得罪金福,就是得罪花東興,這樣的利害關係他領悟頗深。上面下來調查他的工作業績,要是花東興說上一兩句壞話,他就得延期下派鍛煉時間,弄不好上面還會放棄他,認為他沒有領導風範和能力,如此以來,他多年的心血豈不白費?他去縣裡開會時從不忘給花東興帶禮物,好煙好酒成了他送給花東興的家常便飯。他每月千來元的工資幾乎都花在拍馬屁上,穿戴自然不好講究,身上的一套藍色料子西裝給他磨得珵亮,跟街上炸麻花的胸前圍裙很相像。
花春桃不眠不休地照顧花二,花二有些過意不去,感情上還是拒花春桃千里之外。他一連娶了三個女人,三個女人都給他帶來不同傷痛。第一個女人牽引他成為男人;第二個女人挑逗起他青春的熱情;第三個女人讓他懂得什麼是愛情。她們帶給他無盡的愴痛,她們的夭折,讓他滾燙的心逐漸冷卻和麻木,讓他對女人產生畏懼,讓他覺出女人是一汪短命水。從次,他對任何女人不瞧不看,把自己牢固封閉在寒冷的口袋裡,有些夜晚,他青春的體能發生狀況,橫衝猛撞那個寒冷的口袋,他咬緊牙關挺過來。但他晚上經常在夢中和女人交媾,夢見他喝了很多酒,筋脈凸起,形成一條條圓圓的隧道,他看見受托的靈魂顫動中碰撞著,一個粉嫩的肉團慢慢湧動過來,舒展開,嫵媚又輕盈地靠近他的身體,他融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洞穴,他在那裡滾爬肆無忌憚著,最後他滿腦是汗地大喊一聲,那聲音像淒厲的狼嚎,又像呼嘯的颶風,他看見他癱倒在床上,捲曲、抽搐,要多醜陋有多醜陋,簡直沒人樣。
那是誰的一團柔軟纏綿的肉?
他堅不可摧的身體怎麼那樣容易被俘虜?
他還是那個對月鳳忠貞不渝的花二嗎?
夜風狠命地敲擊著門窗,花二一覺醒來,夢變成現實。他出了一身冷汗,鳥東西如一隻鐵棒豎立在襠下,疼痛難忍。他知道好久沒把鳥東西當回事,鳥東西發了怒。他握住鳥東西想制伏它,可最終徒勞,鳥東西越握越堅硬,他乾脆起床去了趟廁所,狠命地沖洗著鳥東西。冷水漫過來,一層層打擊鳥東西,鳥東西逐漸蔫下去,最後可憐地歪向一旁。無數個夜晚,花二都這樣制伏著鳥東西。花二認為只有這樣做才算是個純粹男人,他不能手『淫』,認為那樣既齷齪又對不住月鳳。
如此純粹的花二,出院那天改變了意志和信念。花春桃打理好住院用品,小心翼翼地試探了花二,像把引線從炸彈口端一點點拉出來那樣謹慎,她說,你想不想聽真話?花二愣住。
「咋了?我當然想聽真話。」
花春桃掃視幾眼花二:
「那好,我說了你可別在意。」
「我花二天不怕地不怕,你要說啥痛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你,你已經不是鎮長了。」
「啥,你再說一遍?」
「你不是鎮長了,我的副鎮長頭銜也給擼了,現在是普通辦事員。」
花二這回聽清了,沒等花春桃反應過來,穿了外衣,氣衝霄漢地衝出病房。他沒顧街上人怎樣看,撒鴨子跑著,邊跑邊哇哇亂叫,狗日的花東興、狗日的金福,我要取你們的命。滿大街人回頭看,以為花二是個瘋子,有淘氣孩子還撿了石塊砸過去。
花東興正襟危坐在辦公桌旁,花二滿腔憤怒地進來,眼睛瞪出牛樣,隨後一把揪住花東興的衣領:
「你他媽王八蛋,趁火打劫算什麼本事?我問你老子工作業績突出,上任一年多,給花妖鎮謀了多少福利?建樓房、修路面、打通山路、還創建編織廠之類的幾個小廠,光編織廠每年上繳的利潤都夠鎮委會坐吃好多年,我只是出了車禍,咋就給擼了?今兒你要是說不明白,我就不離開縣長辦公室。」
花二的牛眼珠子外加滿臉殺氣,嚇壞了花東興,好漢不吃眼前虧,花東興滿臉堆笑地解釋說,他也是被情勢所逼,群龍無首,又趕上抗旱救災,花妖鎮十幾個村屯全都遭遇上旱災,要是沒人指揮,那就等於毀滅十幾個村屯,金福一馬當先拯救了災情,救災有功,縣常委就把鎮長頭銜落實到他頭上。
「放你媽的臭屁,一定是你們虎狼串通才罷了我的鎮長職務,別忘了你當年的醜惡證據還有母帶在我手裡,你好自為之,一周後,我要是沒升回原位,你死定了。」
孰料花東興聽了花二的威脅話,竟像唱小曲一樣輕鬆起來,他面色鎮定地喊來秘書,秘書在隔壁辦公,聽了花東興的喊叫,慌張地進來。花二那時依然揪著花東興的衣領,秘書一看立刻頓悟,抄起一隻拖布當地砸在花二的背上,花二的身體搖晃幾下倒向地面。脊樑骨剛剛扶位,經這麼狠命一敲打,錐心刺骨的疼痛撞擊著花二,花二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捂著腰,十幾分鐘後才從地面上起來。
花東興義正詞嚴地向秘書下達了指令:
「把這個瘋子給我拖出去。」
脊樑遭過重擊,花二力氣減少一半,任由那秘書推搡他到門口。
由公路到土路折騰到花妖鎮,花二眼前的花妖鎮還是老樣子,街道骯髒不堪,馬路上結了許多冰,有的地方垃圾堆成小山,誰家剛倒的水還在冒熱氣,沒被雪覆蓋的路面污漬斑斑,如同一張花地圖。路兩側有的榆樹歪倒在馬路邊上,未落的葉子黃黃地掛在枝幹上,有濃重的凋零味。花二感傷地歎了口氣。花春桃親自把花二送回月紅酒店,花大出來迎接,見了花春桃,花大骨頭酥軟、腳脖子軟塌,人像要蹲下去。花大極力用厭惡情緒抵消突湧的激動,極力把花春桃想像成酒店那些齷齪的服務小姐,可是那些「憎惡」和「想像」全都徒勞,他的心一直被花春桃所牽引,他對自己說,這不是嫖客行為,不是。他真心愛上花春桃,一個人一旦愛上誰,沒任何理由,有句老話說王八瞅綠豆對上了眼。他就是和花春桃對上眼。可花春桃卻不和他對眼,花春桃的視線沒離開花二分毫。
月紅酒店給花大修改得面目皆非,花二頓時惱火,身上的血液直往上奔湧,一隻大手狠命地揪住花大,要不是看在花大是長兄的分上,他會打得花大滿臉開花。他又瞪出牛眼,花大知道為什麼,可又無法解釋得通,他充其量不過是個代理管事人,沒經花二允許私自改建酒店,他認為花二發怒在情理之中,說他也是為酒店聲譽才這麼幹的。花二使勁聳了下花大,朝地面呸地干吐了口。
「你懂個屁,全國各地一盤棋,我花二不過是按模子行事。只要這世上女人懷春,男人好色,你就是使盡招數也啥事不頂。沒錢男人花不起心才老實巴交守著一個婆娘,有錢男人個保個出來打野食,酒店乾巴巴,啥娛樂都沒有,不虧才怪。清高能當飯吃能當錢花?爆炸時代,啥事沒有?當書獃子當文明人你得餓死知道不?如今哪個人不死命往錢眼鑽,往錢眼鑽就得想門路,沒啥學問又沒背景的女人找工作多難,不出來■男人做啥呀?我好端端的酒店給你說毀就毀,你還把我這個弟弟放在眼裡嗎?」
花春桃上前拉開花二,花大滿臉愧色,不知如何是好時花鐵匠聞訊趕來,他打出了屋門就聽見花二在吵,他就站在過道上側著腦袋仔細聽,聽了花二這些話,花鐵匠憤怒了,一面臉因為憤怒又開始顫抖。他咳嗽幾聲,帶著那顫抖走向倆兄弟。
「花二,說啥哩?你哥哪點錯了讓你這麼盤點他,要不是你剛出院,我非擂你幾個耳光。咋,還想把那些不要臉的賤貨留在店裡?你哥趕走她們,這酒店清亮了,我老頭子也不用閉著眼走路,幹啥對你哥這麼不客氣?酒店不能當窯子館開,咱不能掙那埋汰錢。」
「爹,你就別跟著瞎摻和了,你又不懂經營。你老人家吃住這麼舒服靠啥?還不是靠那些不要臉的賤貨嗎?這年頭要臉就吃虧就沒好日子過,縣長都可以嫖娼,咱老百姓怕啥。」
「啥,你再說一遍?」
花二看花鐵匠臉抖得厲害,充滿火藥味,要是他膽敢再回敬,花鐵匠肯定投出炸彈。那炸彈會炸得花二頭暈眼花。他剛出院,花鐵匠不可能動手打他,可得嘮叨他小半天。他和花鐵匠天生犯克,話沒投機的時候,他喜歡的事,花鐵匠嗤之以鼻;花鐵匠喜歡的事,他嗤之以鼻。爺倆僵得很重,先前當花鐵匠手下兵,他是硬著頭皮聽花鐵匠的嘮叨話,如今翅膀硬了,他再也不聽花鐵匠那些沒完沒了的嘮叨話,可也從不頂撞,能避盡快避。他居然牽了花春桃的手向居室走去。花春桃醉得快昏過去,全身麻酥酥地跟花二進了屋。花鐵匠見了,臉抖得愈發厲害,那是興奮的抖,花二能相中個女人不易,要是眼前的姑娘能做他的兒媳,他也算有個盼頭。他活了一把年紀,快七十的人膝下沒娃領,心裡老不是滋味。花妖鎮像他這把年紀的人哪個不是子孫滿堂,他出去空落落孤獨得跟秋天的螞蚱差不多。他拍了睖睜在那裡的花大肩膀:
「兒啊,加把勁找個對心情的姑娘結婚吧,結了婚,為咱花家開枝散葉,你爹我死了都值。」
花二重整旗鼓的第一件事是把月紅酒店翻天覆地改造一番,除了恢復原樣,還接了層樓,八層變成九層。九層完全是遊樂區,啥好玩的都有,遊戲廳、麻將室、檯球室每天玩者爆滿。此外,花二重新招聘了服務小姐,捎帶招聘了服務男生,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鴨子。鴨子招牌在顧客中擴散開,省城裡一個穿戴講究、珠光寶氣、梳盤頭的女人來花妖鎮觀賞觀音廟住進月紅酒店,花二打眼一看,知道女人有錢有勢。省城裡的女人是稀客,花二高看一眼,覺得若是能把月紅酒店的優勢擴散到省城裡,拉來一批省城客人,他的生意會越做越火,於是滿腔熱情款待了對方,安排她住進最好的房間,還坐下和她一番閒扯。言談中得知漂亮女人是市委組織部闞部長的夫人,心裡七上八下直跳,同時產生計謀。鎮長無緣無辜被拿下,現在他成了鎮委會最不起眼的辦事員,整天跑東跑西辦些芝麻小事,鎮委會哪個辦公室人手不夠便呼他幫忙,再不就是鎮委會誰家辦紅白喜事要他張羅操辦。花二知道安排他當小丑職務是金福所為,像他當年送給金福的羞辱一樣難擋。至此花二和金福的冤仇越結越深。裝潢店被燒、幾次三番去裝潢店找他小腳、月鳳的墳墓被掘、鎮長職務被擼都是金福所為,他和金福可以說是血海深仇。剎車失靈事件雖不明確,但他猜測也肯定和金福有關。花二把仇恨深埋在肚子裡,打理完酒店生意,一天不落地往返鎮委會,見了金福跟沒事人一樣,樂哈哈地和金福打招呼,彷彿兩個人從未有過糾葛。對此金福心裡很不著譜,不知花二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心裡直敲鼓。晚上躺在那裡,眼前總能出現花二那種深刻假笑,以及不把任何事放在眼裡的樣子。每每他都會著魔似的撲稜坐起,點了燈,圍上被子發愣好長一會兒才能安定情緒,同時往縣裡跑的次數越來越勤。每次去縣裡都不空手,不是煙酒,就是鈔票,再不就送上幾條活蹦亂跳的魚,為此花東興接待他時總是一副喜眉笑臉。去的勤,花東興眼角周圍的褶子也越來越稠密,不笑的時候,那些線般的皺紋鬆鬆散散地揉在肥厚的肉裡,很像木雕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