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百五十五章 文 / 皇家爬蟲
第四百五十五章
花鐵正在倒立,花六推門進來,花鐵雙腿離了牆,傻呵呵地看著花六笑,花鐵的憨實出了名,見了誰都先送去笑臉。花六鬼心眼子在心裡橫衝直撞,最後達到極限,他提議要和花鐵進行單挑吃技比賽。花鐵過幾天就要參賽,倒立前已經吃得飽和,如今在花六的盛情要求下,沒考慮嚴重後果,打算和花六一比高低。他們比吃食物是麵包,麵包是昨天酒店後勤人員送來的,一共一百個,他昨天吃了麵條,今晨一口氣吃了三十個,還剩下七十個。花六提議麵包就香腸,說著,他打開自己帶來的紙箱。紙箱裡的香腸是他從後廚偷來的,共有五十幾根。按規定猜拳行令看誰先吃,結果是花鐵中頭彩,早晨花鐵吃得腸滿肚圓,但花鐵的胃已沒什麼感覺,他不顧一切地往嘴裡塞麵包和香腸,吃到十個麵包、七根香腸時,花鐵突然住了嘴,以往都是飽和就去跑廁所,如今花鐵沒跑廁所,也沒拿出豪氣爭霸。他眼睛一翻白,人噹啷倒向地面,像個標本一動不動。花六傻了眼,他本意是想壞壞這個曾經的同行,讓他多跑幾趟廁所。
花鐵被抬進醫院時已經氣絕身亡,化檢結果是花鐵死於胃穿孔。花大把花六叫到辦公室問咋回事,花六支吾著說不出話,情節嚴重,花大展開全面調查,有人報告說花六偷了後廚的香腸,又有人報告說花六去了吃技比賽部。花大聽了,覺得花鐵的死和花六斷不了干係,眉頭皺得老深,要是酒店繼續收留花六這個痞子,遲早要出大麻煩,他給花二打了電話,徵求了花二的處理意見。出了人命,花二驅車迅速返回月紅酒店,揪住花六,握住鐵一樣的拳頭,花六不得不招供,花二氣得兩眼冒火,憤怒的眼珠子掃過去,像是要吃了花六。花二一聲怒吼,說了句「滾」,花六這回連半句哀求話都沒敢說,花二凶神惡煞的樣子,嚇沒他的七魂六魄,他夾了衣包倉皇地滾蛋了。花二要花大送給花騾子一筆錢,說是花鐵的撫恤金。花騾子沒追究孫子的過世,家裡本就人口多,死個孫子,膝下還有一大幫,何況孫子的命換來四萬多塊錢,夠他們家用上個把年頭。給孫子買了新衣新鞋,簡單擦了孫子的身體,在鎮子裡的火葬廠火葬了孫子,抹了把老淚算是送孫子最後一程。
花二支持了花大的工作,花大很感激,晚上親自備酒邀請了花二,花二推說鎮委會有事情處理,沒和花大喝酒,態度還是先前那樣堅決,只是眼神裡多了層溫和。花大感覺出那層溫和,眼圈漸漸紅了。花二立刻迴避開花大,他打心眼不願意看見花大哭,那會使他心軟,徹底接納花大忘記月鳳。花二心裡一直這麼想,要是接納花大,就沒法思念月鳳。花大萬沒想到,花二會出這樣的災禍。他站在病房門口,步子左挪一下右挪一下,手指給他掰捏得啪啪響。醫生在裡面搶救,他那個急啊,就怕傳出噩耗。花春桃氣喘吁吁跑過來,花大的視線立刻被吸引,花春桃那雙黑茸茸的眼睛似乎在哪裡見過,他用幾秒鐘的時間在腦海裡過濾著,他想起來了,那是他喜愛的女生的眼睛。他眼睛放光地盯了幾眼花春桃,要是不極力控制情緒,他會衝上去仔細去看花春桃。
一旁的金福陰險地笑了,他把一切看在眼裡,那雙腫眼泡立刻醞釀出詭計,花二倖存下來,他還有一把撒手鑭,這把撒手鑭就是花春桃。這個長相不俗、性格潑辣的女人,要是被花家兄弟倆看上,花妖鎮定有連軸好戲。他心裡默禱花二命歸西天,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哀容。花二去縣城開會那天,他在大街上看到丟盔卸甲的花六又在乞討,心裡劃了弧,這個叛徒咋又要飯了?莫非……他裂開唇露出焦黃的牙齒。花六本打算避開金福,見金福齜牙對他笑,腳步遲了,跟著湊過來伸出手。金福知道花六在向他乞討,從兜裡摸出幾百元錢在花六眼前晃了晃:
「想要錢可以,不過你得說說為啥變成這樣?」
花六自從被趕出月紅酒店,人很快變成要飯花子,這個花六是有柴一灶有米一鍋的手,手裡只要有錢,他就直發癢,不把那點錢花出去,他老覺得有什麼事沒做。從月紅酒店領到工資,他沒等捂熱手裡的錢便尥蹶子出去消費。去小店找和他差不多層次的下三爛女人,和人家玩啊玩,直到手裡的錢玩得精光,人家把他從床上踹下來,他才悻悻離開。那些下三爛女人家庭背景亂七八糟,不是從外地流竄進花妖鎮,就是家裡窮得掉了底,再不就是窮掉底還不要志氣的那種,這樣的女人把**看得很輕,只要有錢,哪怕是一潑大糞臥在身上也能挺住。花六髒了吧唧,自然沒好女人答理,那些上得檔次的酒店小姐,他給多少錢人家也不幹。花六一雙馬眼使勁盯著金福手裡捏握的幾百元錢,嚥了下唾沫,大罵花鐵是喪門星,之後他裂開大嘴罵了花大、花二倆兄弟,罵得金福是既痛快又覺得哪裡有些不舒服,褲襠給花六的髒話罵得有些潮濕,那些髒話炮彈般射中他,讓他想趕快跑回家脫光醜婆娘按在地上。
有機可乘,金福從不放過,實施了之前的把戲,不但給花六幾百塊錢,還請花六吃了頓美餐。花六大口往嘴裡送紅燒肉的時候,金福開始煽風點火:
「臭小子,按理說我不該再理你,可鄉里鄉親的,咋能眼瞧你伸手要飯?你小子別太窩囊,是爺們都得出口怨氣,花二那王八蛋三起三落趕你,你他媽就沒股尿性?咋,怕人家拳頭還是怕人家廢你鳥東西?」
花六原本對花二趕他離開月紅酒店有氣,經金福一挑唆,平添七分氣,緊緊握起拳頭,牙齒咬得嘎崩響,一顆蛀牙給他不經意咬活動,疼得他不得不吐出嘴裡的紅燒肉。紅燒肉被他吃成白漿,幾根肉絲混雜期間,看了像蛆蟲滾動其中。金福皺了眉頭,迴避開那一堆爛物。花六信誓旦旦地說,要是逮到機會,他肯定會把花大、花二兄弟倆揍成肉餅。金福緊了下鼻子說,你別放屁沒鹹淡,花大興許好對付,花二你敢靠前?沒等你出手,人家會先把你揍成肉餅,動點腦筋,凡事用腦才能百戰百勝。
花六眨巴幾下薄眼皮忙問:
「咋,你有絕招?」
金福耳朵湊近花六,嘰裡咕嚕說了什麼,花六一陣展眉笑眼,之後喝光每隻盤子裡的湯起身離開。當晚花六從街頭一個爛棚子裡鑽出來,渾身上下沾了草,他向自己身上扑打了幾下,身上的草掉了些,大部分草還沾在衣服上,他晚上冷,又沒被子,從附近的馬棚偷抱回一些食料草,天一黑扎回爛棚子,把偷來的草全部蓋在身上,頭髮、耳朵的草怎麼也沒抖掉。夜半三更,他衝出棚子,從山上傳來的狐鳴猴叫一聲緊似一聲,那聲音聽起來跟惡鬼差不多,他有些怕,手裡的扳子、螺絲刀握得更緊,似乎在給自己壯膽。那晚刮著很重的春風,狐鳴猴叫給風帶得很近,天空沒星星,月亮時隱時現,花六抬頭望幾眼天空,斷定明天肯定是壞天氣。
月紅酒店沒幾個房間亮燈,花六膽子大了些,貼牆根繞到後院。後院是停車場,距停車場三米開外有個水泥掛面的小平房,裡面住著兩名保安,一般情形下都是兩個人輪班睡覺。停車場裡,車輛大都是外地客商的,車子名貴,萬一出了差錯,酒店要蒙受重大損失。這天兩名保安中的一個患了痢疾請假回家,另一個到後半夜困得眼皮發黏,看下明堂堂的四周,覺得沒啥事,轉身進屋打算瞇一覺。一看沒保安,花六毛腰在一排車子間繞來繞去,最終在裡端的出口找到花二那輛奔馳。花六一臉獰笑,這個沒教養又缺乏感恩心的街頭無賴,此刻完全忘記花二的種種好處,只想到花二開除他時冷酷的表情。他毫不猶豫地哧溜鑽到車底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工具,對準車底部零件一陣鼓搗,卸掉許多螺絲,最後歪打正著地卸了煞車零件。天快亮時,他從車底鑽出來,翻後牆跑掉。
第二天,花二去縣裡開會,老早起了床,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驚心動魄的事。車子剛開出花妖鎮就沒了方向,方向盤不聽指揮,剎車也失了靈。前面是個小飯店,車子中魔般開進去,花二閉了眼睛任由車子胡亂撞下去,於是慘重的一幕瞬間出現,小飯館的牆被撞倒,花二的頭部撞到方向盤上,又撞碎車玻璃,牆裡一根木頭反彈到花二背上。花二當場不省人事,小飯館裡有三名服務員受了重傷,但意識清醒。
做了壞事的花六,一連幾天沒敢出世,躲藏在亂草窩棚裡,渴了,掬把水溝裡的髒水;餓了,半夜去市場撿破爛白菜幫子往肚子裡填。花二給醫生從死神手裡奪回來那天,花六有些良心發現,偷摸去了縣裡醫院,找到花二的病房,想看看花二究竟啥模樣。花春桃在床邊不眨眼地守著,神態專注得累疼眼球。她凝望花二纏滿繃帶的臉,心裡不住地祈禱著,希望花二快些睜眼說話。此間花春桃還為花二和自己算了命,算出花二七斤二兩命,卦上說九斤命為滿,花二佔了七斤,可以說是上等好命。她呢,只有四斤四兩命,這種命通常是撐不著餓不死,可也沒大財路,她再怎麼努力也就是個小副鎮長。算卦的還算出花二能活八十多歲,她聽了,比自己活八十多歲還興奮,給足算卦先生錢,興致勃勃返回醫院。
花二一副植物人的樣子,一動不動,只有氧氣管子不停地反氣泡,證明他還活著。門玻璃上的影子投射到病房內,花春桃警覺地回了頭,一張五花臉和她照了面,花六在鎮子裡很出名,花春桃一下子認出他,疾步竄到門口,花六連忙跑開。他給花二趕出來在大街上流浪的事,鎮子裡幾乎家喻戶曉。花春桃追去老遠也沒追上比兔子跑得還快的花六。
花二出車禍的消息傳到花東興耳朵,花東興那股子高興勁不遜於金福,原本打算找機會撤掉花二的鎮長職務,沒想到花二這小子這麼快給了他機會。這叫人算不如天算,你花二半斤八兩命,沒這當官福分,怪誰?心裡一高興,又趕上天黑,親自驅車去了趟花妖鎮,主動約出金福。金福那會兒在家裡擺慶賀宴,盤腿坐在火炕上,一會命令老婆熱酒,一會命令老婆加菜,喝一口小酒,吧嗒一下嘴,心裡樂得開了花。按下揣摩,花二這次不死也是半拉殘廢,鎮長不換人才怪。家裡的電話連氣響,金福讓老婆接下,老婆說縣長找他,金福聽了腦門子都是冷汗,縣長?是花東興嗎?他去縣上開會見了花東興,花東興淡如白水。而今主動找他,啥鳥事?金福不慌不忙地接了電話,電話裡花東興的熱情勁又跟一鍋沸水樣。花東興約金福來到月紅酒店,花大沒有花二那些手段和技巧,也不會恭維人,居然吩咐服務員收了花東興的客房錢。花大人厚道正直,覺得開店要一視同仁,管你是什麼皇親國戚,住店付錢,天經地義。花東興急了,態度嚴肅地要服務員叫來負責人。花大在查當月賬,查得認真仔細,眉頭皺成一塊形成溝紋,和花鐵匠腦門子上的溝紋一模一樣。這是花大比較認真時的情形。
服務員說了實情,花大頭都沒抬,手一揮說:
「讓那個縣太爺等著吧,我得忙完才有空見他。」
服務員小聲說了句「是」,退出。要是換了花二,能哄得花東興屁眼發笑。花二做事有目標、有圈套,花大做事直來直去且認真得毫無水分。酒店員工打了碗弄壞什麼器械,或者遲到早退,花大絕不留情面,按照規定罰款。錢是人類自古以來熱愛的東西,扣誰的錢誰都背後罵花大小摳不開事,由此開始懷念起花二來。花二對損害月紅酒店物品的員工從不扣工資,只提出批評了事。對方覺得對不住花二這個老闆,再做事時相當謹慎。星裡星外的小事,花二從不理睬。花大卻一根筋地處理,結果是怨聲載道。被扣者為發洩心中不滿,背後不是扔條活蹦亂跳的魚,就是把被單床罩撕開口子做廢品處理掉,口裡陣陣罵花大是狼吃不算狗吃攆出屎的傻貨。常常是見到他這個副總,面子上和藹背地罵娘。
花大一出現,花東興即刻擺出領導姿態,說他是來視察的,為啥收他錢?花大一側嘴巴向上掀動下,臉形顯得更有魅力,他帶著讓花東興嫉妒的魅力開了腔:
「只要住店,不管來幹什麼都得花錢,這裡是私營企業,不是公館,不能因為你是縣長就破例優待。」
走南闖北的花東興,第一次見到花大這種不開事的人,縣上十里八鄉的人哪個不是對他花東興畢恭畢敬,熱情地喊他花縣長,逢年過節,pmp們哪個不是拎了重重禮品滿頭大汗敲開他家門?有些基層單位的pmp更加老到,他們多數是送來好煙好酒,等人走後,老婆喜眉笑臉打開煙包,發現裡面有那麼多展眼的鈔票,樂得臉上的笑都定了型。
花東興來花妖鎮根本不是什麼視察,心虛中從兜裡掏出住店費使勁往櫃檯上一砸:
「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店,上面來人視察還要收費,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收銀員看了眼花大,花大示意收銀員收下花東興的錢。花東興滿臉陰雲地被一名服務員帶進客房,客房是高間,裡面設施齊全,衛生到位,打眼一看舒服死人。花東興滿臉陰雲撤去一半,另一半變成小人藏進心裡,一旦有機會,他會扒花大幾層皮。以往每次來月紅酒店,他都要歌舞聲簫外加找服務小姐**。今晚要和金福見面,他及時壓住邪念,身子臥在沙發上,不住口地品茶,喝一口茶,嘴巴向兩旁抻一抻,嘴巴間的兩條八字線深刻掛在兩邊。這是他愜意時的表情。
月紅酒店在鎮東,金福家在鎮北,算起來要有六七站那麼遠,打花二當上鎮長那日起,金福沒了獨坐小車待遇,和幾個副鎮長共坐一輛小車。按理說他是一任副鎮長享受獨車待遇也在情理中,花二把他變得不倫不類,一任副鎮長沒宣佈拿下,干的卻是末流鎮長差事,這叫竹竿子打人疼到骨頭縫裡。吃了這樣大的暗虧,氣得金福暗地裡破口大罵花二,揚言早晚撅了花二這個鱉犢子。
花東興突然找他,金福覺得蹊蹺又興奮。自從他去縣裡找花東興落實鎮長被捲,再也沒去找過花東興,對花東興的恨意直線上升,但沒敢背地嚼舌根。花東興是頂頭上司,人家說花是綠的,他得趕緊附和,否則沒準哪天連副鎮長也當不成。上下級關係在花妖鎮看得很重,好比皇帝和大臣的關係,嚴肅、微妙得很。金福遭到花東興回絕,一直把肝火壓在肚子底層,直心疼那些送出去的禮物。一肚子火氣竄到牙根上,一段時期口腔裡都不敢吃鹽,酒也自然免下。喝一口酒,牙花子沙得他直淌眼淚。花東興親自找他,啥事呢?在送不送給花東興見面禮一事上,他頗費腦筋。送,他得拿出上眼貨,家裡的上眼貨無非是好酒好煙外加一隻明朝小鼎爐,這些東西都是他心愛的寶物。好煙好酒,他自己都捨不得用,每天摸幾便過把癮而已。至於那個明朝寶貝,他更是愛不釋手;不送,那個花東興肯定沒好臉色,沒好臉色給他,他日後的光景會更慘。思來想去,他打開一隻終年緊鎖的櫃子,從裡面摸出兩條好煙、兩瓶好酒放進牛皮紙袋,又抖了抖牛皮紙袋,顯然他在掂量裡面的份量。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盛行煙酒禮物。辦事送得不夠檔次,人家就要「研究研究」,送到位,那會瞬間心想事成。金福把牛皮紙袋掛在車把上,騎上那輛放到倉棚好久的自行車,兩腿緊搗腦袋緊搗地來到月紅酒店。
找到花東興居住的房間,金福的一臉嚴肅換成笑臉,笑臉定型的時候,他推開門。花東興格外熱情地款待了金福,臉上的笑比金福還燦爛。金福被花東興過分的笑弄得緊張又慌亂,這個姓花的到底藏了什麼彎彎腸子,咋笑得這麼開心?之前那張驢臉完全變成向日葵。
「坐,坐嘛,算起來我們有一年多沒見了。」
金福很合適宜地遞過去牛皮紙袋,措辭得當地說:
「好久不見,一點煙酒,不成敬意。」
花東興眼睛亮了下,隨後給他瞇縫的笑眼遮蓋住:
「老朋老友的還這麼見外,見面就好嘛,不要弄這些世俗的把戲嘛!」
好聽話說著,動作卻和好聽話形成反差,花東興從牛皮紙袋裡取出煙酒,眼睛笑得幾乎看不見瞳人。煙是進口雪茄,酒是進口白蘭地,兩樣東西是供銷社副主任送的,人家兒子在國外,這東西不難弄,但很貴重,供銷社主任退位,人家求他扶正,才送他貴重禮物。如今拱手承讓給花東興,心裡疼得絞了勁,比女人生孩子還絞勁。花東興拿起一條雪茄,擺弄中乘興拆了封條,煙包現出原形。他抽出一根雪茄放到鼻子上聞了聞,深吸了口氣,又暢快地吐出來,之後是叼在嘴上點燃。抽一口,那個香啊。他仰頭吐出許多煙圈,饞得金福直嚥唾沫。
「這煙好啊,外國人就是有本事,人家生產的玩意好抽又衝嗓子香。」花東興瞥了眼金福接續道:「這麼好的玩意你是哪弄來的?」
金福被問得臉紅脖子熱,頓了頓嗓子扯謊說,咱有個侄子在國外,想抽這玩意吱一聲,不出半個月,咱侄子就給寄過來。還是家裡有人在國外好啊!」
「好哇,以後你供上我抽這玩意,我扶正你,你看咋樣?」
金福以笑回答了花東興的扯皮,小心翼翼地問花東興找他來有何吩咐。花東興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吐出幾個煙圈,這才書歸正專:
「老金哪,我聽說花二出了事,一時半節好不了,群龍不能無首,我琢磨著還是由你上任鎮長比較穩妥,這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現在我坐了一把交椅,那就是一句話的事,咋樣老弟,我花東興夠哥們,夠江湖義氣吧?」
金福使勁掐了把胳膊,那一把掐得很重,他忍不住「哎喲」一聲,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他金福的美夢眨眼工夫變成現實,他不再心疼好煙好酒,甚至不記前嫌流出激動淚花。盼望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他簡直要喊花東興「爺爺」,不,花東興是佛祖,是他金福的救星。當了那麼多年的副職鎮長,當得他要酸背痛,工作沒少干,還得彎腰向鎮長施禮,那副點頭哈腰的賤相,他受夠了。工作沒起色,得挨鎮長磕;有起色,成績是鎮長的。副手,就是他媽給人擦屁股的角色。金福喝醉酒時經常說這樣的話。他和花六喝酒那天,回到家裡還有些後悔給花六出了餿主意,擔心花六做事不利連他一塊捅出去,心裡一害怕,臉上的冷汗層出不窮,後來只好拿自己沒下手害花二做安慰,再後來乾脆去掉那層怕,動用嘴皮子煽風點火算個球罪,即使花六供出他,那又咋樣,沒憑沒據,可以說花六陷害他,法律那關也會輕鬆過去。至於花二,倒是能聽信花六的話,可他能不能醒來還是個問題,心裡那點恐懼瞬間被鎮長頭銜覆蓋住。
那晚,金福做東陪同花東興吃了頓不當不正夜餐,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慘白,兩張慘白的臉不時地湊到一塊。他們在講張三李四的從官史和笑料史,但雙方誰也沒提花二。金福一直在想,花東興始終沒說花二壞話,那為啥要擼了花二?鎮長突發意外,手下的工作照樣有人做,下面一大堆副鎮長都閒出屁來,莫非花東興和花二有著難以言表的隱情?就餐間,花東興臉上始終掛著陰笑,金福捉摸不透那陰笑到底意味著什麼。花東興喝口酒嘴裡便絲絲吁著酒氣,表示酒的醇香。金福馬屁拍得很響,邊給花東興斟酒邊要服務員再上一瓶。為把自己深埋起來,花東興忍住酒癮擺擺手說:
「老金哪,還有下次嘛,酒這玩意不能過量。」
「那是,那是。」金福附和著說。
兩個人酒足飯飽,各自喝了醒酒茶這才分散。金福帶著滿臉愜意離開;花東興痛快得直搖雙腿,輕而易舉解決了花二的官位,又恰到好處補還上金福往日的人情債,整個人興奮至極,皮肉癢癢得難以把握,親自找來服務小姐,唱歌、跳舞、摟抱、性愛,一陣折騰,天就大亮,他幾乎一夜沒合眼,趁鎮子裡的人還在睡夢中,他揉揉眼睛、哈欠連天坐進小轎車一溜煙離開花妖鎮。那時的花妖鎮到處響起雞鳴狗叫,那是人們起床的前奏曲。花東興開車的速度比平常要快許多,他怕人們看見這輛從縣上來的車,也怕人們看見他這個縣長在月紅酒店逗留一宿。精明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想,他要比猴子精明幾倍才行,不然,他的花天酒地很快會被人知曉,對他這個縣長職位眼紅的人,有的根基還很硬,要是抓住他什麼把柄,他頭上放光的烏紗帽就得被掀掉。縣人事局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財貿部長,全都死盯著他這個縣長位置,這些政客中有親戚在省裡做大官的;有實力雄厚的;有工作業績突出的;他們面子上恭維他,暗裡不斷伺機奪位,他稍有偏差,下場便是夾著尾巴從竿子上落下,輕則擦破皮,重則摔斷脊樑。
一股涼風吹進車內,花東興不由得打個冷戰。
花妖鎮打從春起旱得地裂縫子,入夏以來更是滴雨未落。花妖鎮一共有十幾個村屯,其中六個村屯嚴重受災。農民靠小水井灌溉千畝糧田,根本起不到應有實效。花東興這個抓全面工作的縣長髮了急,要是花妖鎮糧食產量上不去,百姓饑荒不說,他也沒法向上級匯報工作。雖說之前花二辦的幾個小工廠很出名,但縣城裡主要還是以農業為基地,農業生產上來,才能說明這個縣的業績。花東興連夜召開緊急救援會議,會議開得嚴肅認真,制定出三個方案,一是人工降雨;二是挖渠鑿井;三是大量供給災情嚴重村落;給他們無償發放高粱、玉米種子,讓他們盡快把乾枯稻田變成粗糧地。說這次必須落實到行動上,有誰口頭會氣,他決不饒恕;說機關裡不需要那麼多幹部,統統給我下到花妖鎮每個村落指導工作;說抗旱期間若是有誰去娛樂場所取樂,他就不眨眼地降誰職。
會後第二天,花東興去了趟花妖鎮,這回是司機開的車,他先找到鎮長金福,金福巴結地一陣點頭哈腰,花東興皺了眉頭,和上次相遇完全不同,以嚴厲口吻向金福下達了命令,他要金福短期內把救災落實到實處,對著一直恭維狀的金福,他最後說要是今年糧食生產降下去,他立馬撤換鎮長。
金福頭點得跟搗蒜差不多。
其他與會者也都如是效仿。
花東興嚴厲地掃視一眼金福,最後目光聚焦到花春桃身上。花春桃的魔鬼身材、妖精眼、拳頭臉一下子吸引住他。他做夢都沒想到花妖鎮居然有這麼標緻的女人,他玩耍的女人沒一個趕得上花春桃,他週身忍不住熱血沸騰,脖子上的筋脈凸起。為顧全大局,他假咳幾聲,一隻手堵在嘴上,使勁眨巴幾下眼睛,趁人不備朝自己的胳膊猛掐一把,橫衝的血脈果然給他掐安靜。從那日起,花東興滿腦子都是花春桃,班上班下、會上會下、走路坐車,神經幾乎給花春桃佔去一半。一天,開會時竟把花春桃和會議內容摻和一起,會議內容是清理花縣的髒亂差。花東興與衛生系統的幹部說,為花縣的繁榮昌盛、街容整潔,要以嚴肅態度堅決清除街頭巷尾隱藏的破爛點,尤其是在門面街區堆積的破爛點,腐爛味道沖天,一到下雨天踩上去,腳下黏糊糊,要是不小心摔倒,回家衣服洗三遍都沒法穿。看一個城市好壞,首先是看這個城市是否講究衛生,衛生是啥啊,那是大姑娘的臉,有哪個正常大姑娘願意髒著臉現世,沒有,一個都沒有。所以呀,一定要像打擊黃賭毒那樣不客氣,否則就是玷污走在大街上的漂亮姑娘。這話一脫口,花東興的臉紅到脖子根。當時他一半在講會議內容,一半在想花春桃,不知怎麼順口溜出那樣的話。大家聽了全當是句幽默,還熱烈鼓了掌。但花東興老是疑心自己的話被人聽出水分。過後,反覆問秘書,這場會議效果如何?有沒有講出不到位的話?花東興簡直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秘書回答說,縣長您的嚴肅態度和幽默講話,大家太愛聽,大家的掌聲證明您講話毫無水分。花東興因為心虛反覆問秘書果真是這樣?秘書沒再回話,用點頭回敬了他,心想,縣長今天是怎麼了?咋老問講話得不得體呢?
與花東興一樣,花大也是整天不忘花春桃那雙眼睛,那是能勾死人的妖精眼,花大自從撞見那雙眼睛,心裡一直翻江倒海,當年他就是因為這樣的眼睛才春心蠢動以致成了瘋子。在精神病院裡,他瘋得一塌糊塗,時常脫了褲子在病房裡瘋癲,女護士女醫生已見怪不怪,見他赤裸身子,眼睛一斜朝門外喊看護,看護若是打水或者去了廁所,她們會毫不避諱地為他穿上衣服,像給孩子穿衣服那樣平靜。他下身的鳥東西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年齡有四十幾歲的女醫生還擦了下他那髒了吧唧的鳥東西,臉不紅心不跳。這大概就叫「見怪不怪」或者「習以為常」吧。精神病院裡一般都是為情所困的患者,男女瘋子們一見面相互摟抱,嘴裡念叨先前戀人的事層出不窮。在草坪上散步曬太陽時,為情所困的瘋子們完全喪失了意識,見了異性,不顧看護們的阻攔,有嚴重者還張開大口死死咬住看護的胳膊,看護只好動用電棍。
花大的好轉還是因為一雙眼睛,一天病房裡來了個女醫生,年輕漂亮,那雙眼睛和他對視上,他的意識開始清醒,周圍牆面光禿禿的白,滿屋子藥水味,病床給一扇小窗戶射進的光芒罩住,刺得他兩眼發花。他使勁眨巴下眼睛,一塊姑娘子大小的眼屎被他眨下來。他頓時明白自己住進醫院,至於什麼醫院,他目前尚不清楚。他向醫生笑了笑,向上拽了拽被子,他那時光著膀子呢。他住院以來經常脫得精光,最文明的時候是穿上褲衩。他知羞了,清醒了,很禮貌地接過實習女醫生手裡的藥,沒用護理員端水過來按住他,強迫他吃下去。實習女醫生把詳情匯報給主治醫生,主治醫生是個多年遭受醫院歧視的角色,她長相不好看,盤子臉形,一隻眼睛失去光明,那個醫院一向的風氣是崇尚美女,醜女人經常得低三下四和院長講話。院長是個風流痞子,見了漂亮女護士女醫生腳步便有些邁不動。像主治醫生這樣醜陋的女醫生,他看都不看一眼,去辦公室和他匯報工作,他眼皮不撩一下,一臉彎茄子樣。主治醫生盡職盡責,到了四十幾歲依舊是個主治醫生,人家比她小幾歲的醫生都晉級為高級職稱,也就是教授級別。主治醫生有一天對著鏡子發狂,和精神病患者差不多,末了帶著一臉鼻涕眼淚去了病房,她因心情不好,忘記戴防護面罩,直奔患者房間。那名患者是醫院有史以來病情最嚴重的一個,整天咬自己的肉吃,見誰咬誰,就這樣女醫生的一隻眼睛給患者當糖球吃掉。
花大的好轉,無疑是給女主治醫生送來春風。治癒患者,那就是她的業績。她對花大愈加耐心,每天單獨帶花大逛街、遛草坪,還給花大買了條小狗。醫生和他一前一後,小狗跟在後面,完全是幅田園圖,陽光拖著二大一小的影子,他當時想,要是女醫生漂亮些,要是生活就這樣無憂無慮延伸下去,每個人都能心想事成,那有多好。那條小狗很乖,每天晚上趴在他床邊小聲嗚嗚著,舔他的手,把他一顆僵死的心拉回現實,只可惜小狗在他出院前夕患了腸套疊死去。
花二入院以來,月紅酒店的生意也由紅火變得冷清,花大絞盡腦汁也沒能挽回局面,只好整天窩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想路子,要一些店員去車站拉客人。為迴避花春桃那雙瞅一眼能吃人的眼睛,花大不敢再前往醫院,派員工去打探花二的病情。員工每每都晚上返回花妖鎮,這天員工返回花妖鎮時天上的月亮升得老高,天氣很悶熱,不動都往出鑽汗。花大站在月紅酒店門前邊納涼邊等員工回來,員工氣喘吁吁出現在花大面前,說花二能說話了,只是身體動彈不得,說脊樑骨斷了,說得個把月能好。花大一心想去縣城探望神志清醒的花二,忘記花春桃是否存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縣城。
花大進了病房,花春桃那雙如同帶電波的眼睛回頭和他撞上,這一撞,把他撞得頭昏眼花,那眼睛像恐怖電影裡的精怪,從眼眶裡一點點凸出,淌出血跡,最後血肉模糊地飛翔。他使勁眨了眼睛,看到那雙眼睛完好地安在對方的眼眶內,很友好,很嫵媚,很專注。他知道自己精神再度錯亂,肚子裡的腸子絞纏成麻花,疼,翻江倒海,還要吐。他拚力地嚥唾沫,企圖抵押身體的狂躁反應。然而徒勞,身體繼續疼,繼續翻江倒海,繼續要吐。他這刻完全領悟什麼叫垂死掙扎,什麼叫氣息奄奄,他捂著胸口,滿臉淌汗地靠近花二的病床,像花春桃和善地笑了笑,抓住花二的手,眼內露出興奮。花二比以往要溫和,目光帶有慈善,花大再次看到那個去學校找他,向他咨詢怎麼追求女人不藏任何心計的花二,花大心裡一熱,眼淚順勢淌出來,他連叫幾聲「二弟」,激動得說不出話。花二找到合適機會,瞥一眼對面坐著的花春桃:
「花副鎮長,這裡有大哥照看,你回去忙吧,聽說鎮子裡正在搞抗旱救災,鎮委會缺人手,你又是副鎮長,不在場怎麼說得過去?再者你也該回去休息下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