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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百五十四章 文 / 皇家爬蟲

    第四百五十四章

    花妖鎮的火藥味越來越濃,無論是鎮委會、月紅酒店,還是街頭巷尾,全都浮塵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睛。鎮委會,花二和金福的惡鬥越來越公開化,公開到當人面斗眼、握拳的地步。金福自從接管下花春桃那幾份不關痛癢的工作,幾乎都在怠工下度過日子,白天要麼在辦公室裡睡大覺、要麼派蝦兵蟹將盯梢花二、要麼把蝦兵蟹將召集到家裡乾脆不去鎮委會上班,吩咐老婆做些下酒菜,邊喝邊琢磨怎麼對付花二。至於福利廠、擁軍擁屬、敬老院的事,全被他當下酒菜咽到肚子裡。年前擁軍擁屬工作必須落實到每家每戶,否則上級部門過問下來不好交代,同時也影響到本年度工作進程,以及年度評優。敬老院也得安排妥帖,不然十多個老人和幾個癡呆兒的吃喝拉撒就成問題。敬老院是前兩任鎮長一手辦起來的救濟院,鎮子裡有十多個孤寡老人吃喝拉撒要靠街委會每天出動人力管理,久而久之,街委會的人把情況反映到鎮委會,於是鎮委會商定成立下這個敬老院,後來有幾個癡呆兒也被收容進去。以前花春桃都是提前去鎮辦工廠提來款項,要是在鎮辦工廠籌集的款項不夠,就去民政所批調款項,等鎮辦工廠的財政運轉靈活再還民政所。來到年關,敬老院裡老人們和癡呆兒的吃喝拉撒全都等待金福籌集的款項,金福遲遲沒動秤,老人們和癡呆兒只能頓頓喝粥,最後連粥都喝不上。幾個癡呆兒把敬老院裡養的雞連毛帶腸子吃進肚子,癡呆兒的胃口相當好,斷了乾糧和米飯,整天喝稀米湯就粗芥菜疙瘩,他們的胃空了一半,見到院子裡散步的雞紅了眼,追趕得雞咕咕瘋叫到處亂鑽,最後他們乾脆整個身子撲向雞,雞被活活壓死在身底下,然後他們野獸般大口撕扯著滴血的雞肉。管理員到了實在不行的地步找到鎮委會,金福剛好在家裡山吃海喝,管理員直接找到花二這個鎮長,花二聽了立刻握緊拳頭,命人去找金福。敬老院的管理員剛走,福利廠少一隻胳膊的廠長找到鎮委會,說福利廠的假肢積貨太多,民政所每年的補救款項至今沒落實,說再不落實,他們就沒法活下去。

    金福醉醺醺來到花二的辦公室,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往椅子上一靠,二郎腿緊跟著蹺起來,斜眼打量著花二,心想,你花二利用職權擼掉我所有好處,我沒必要再裝笑臉,大家臉皮一撕破,誰怕誰啊?我操你奶奶的,想安穩踩在我金福頭上,除非太陽打西邊出。

    金福不屑一顧的神情,花二見了氣不打一處來,桌子拍得山響:

    「金福,你想咋?不想幹這個副鎮長了是不是?不想幹趕緊讓位,四腿蛤蟆難找,兩腿活人滿街都是。」

    金福聳聳肩抖抖腿,揚揚自得地回道:

    「誰說我不想幹?我拿國家工資,每天酒肉穿腸過,我差啥不幹這個副鎮長?」

    花二眼內射出少有的凶光,金福依然沒在意。花二噴出的話,使金福的二郎腿不由自主地滑下。花二說,你很想當官是不是?可惜你沒這個官命,負責管理的工作一樣沒落實,害得人家登門造訪,影響極壞,憑這點我可以一竿子擼了你。從即日起,你金福要是不好生玩活,別怪我手下無情,這是你自個穿的小鞋,擠壞了腳,怪誰啊?

    花二一臉壞笑。

    金福愛官如命,儘管心裡明白拿掉副鎮長得通過鎮委會決議,甚至上報到縣上,可他還是很緊張,自己因為賭氣的確有把柄給花二抓住,要是花二向上面打報告,那個報告又恰好趕在點子上,他這個副鎮長真的很難保。想到此,金福的態度軟下來,笑出滿嘴黃牙,這滿嘴黃牙,比他爹金大牙要進步些,儘管黃,但沒多餘的大牙。由於那笑是勉強行為,顯得虛假又陰森。父親金大牙遺傳給他的嬗變基因此刻起了決定性作用,那是肉眼看不見凡手摸不著的東西,它像個柔韌有餘的矛,伸出去,對方的盾不管怎樣堅硬都得被刺穿。他耷拉的腦袋頃刻挺拔,滿身的刀鋒收回去,變成一隻溫馴的貓:

    「花兄弟,別動肝火嘛,幾樣事我保證幾日內搞妥帖。我這個人哪,喝上兩盅就容易誤事,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河溝螞蚱一般見識,回頭我這就去逐一解決問題。」

    金福殺出軟矛,花二這個堅固的盾雖說沒被刺破,但防守明顯混亂。人家說了好話,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你要是還固持己見,勢必顯得太沒道理。再者,他還沒跟金福玩夠,輕易擼了金福的副鎮長,等於宣佈他千心萬苦贏得的鎮長職位頃刻作廢,他之所以拼勁努力當上鎮長,首當其衝是要利用職權整治得金福屁滾尿流。如今金福向他低眉順眼,這不正是他所要的嗎?他要把金福當狗一樣溜來溜去,最後繩子猛地一收再讓金福伸腿瞪眼見閻王。

    花妖鎮臨郊地段有一排二層小樓孤立在原野上,近瞧,發現樓體已是殘垣斷壁,和柔和的太陽搭配,顯得極其不協調。金福去福利廠途經這裡,不由得一陣感慨。這排小樓是前幾年他和一個包工頭強行建築的,本打算列為民居,賺些回扣,沒想到包工頭幹了一半,拿了鎮委會的部分投資逃之夭夭。為此他險些被擼掉副鎮長,也險些被拆遷戶亂棍打死。要不是他自掏腰包給那些拆遷戶重建了房屋,即便保住副鎮長頭銜,他也會給那些拆遷戶凌虐死。

    往事讓金福陡生一頭冷汗,他躲鬼般加快步子遠離開那排孤立小樓。

    金福自從挨了花二的呵斥,每天太陽冒頭,他就踏出家門,他要讓花二瞧一瞧啥叫真本領,眼下受點小侮辱算得什麼,古有臥薪嘗膽之說,他金福就不能嘗試一下臥薪嘗膽的滋味?不吃苦中苦,哪有甜中甜?這是金福經常鼓勵自己的座右銘。一連幾天,金福都是日出離家日落歸家,什麼擁軍擁屬、敬老院、福利廠,他在幾天內全部搞定。幾天裡,他要蝦兵蟹將挨家挨戶收取擁軍擁屬費,自己找到民政所所長喝了兩天小酒,儘管民政所財政支出有困難,可金福和財政所長是多年的酒肉朋友,財政所長就是頭拱地也會想出辦法堵敬老院、福利廠這兩個大窟窿。

    金福和民政所長喝得五迷三道,從而也喝出底數。財政所長邊喝小酒邊告訴金福,今年的開銷他可以支出一部分,另一部分,他得去縣裡找任民政局扶貧科科長的小舅子緩解一下,不過,明後年就很難說,財政撥款越來越少,要是敬老院、福利廠不能自救些,光靠民政所撥救濟款等於救一饑管不了百飽。金福哈出酒氣說了句髒話:

    「操他媽的,有這麼緊張嗎?不會是你老弟跟我玩輪子吧?」

    財政所長拉長了臉,一雙眼皮也隨之耷拉下,夾了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裡還擊道:

    「咱們有十幾年的交情,我是啥人,你金福會不知道?上面撥的救濟款項就那些,你叫我咋辦?我這次得靠東挪西挪籌措給你。」

    金福低頭湊近民政所長:

    「不會是你老弟把救濟款項充為私囊了吧?」

    民政所長眨巴幾下小眼睛,拍桌子瞪眼地發了急,但沒像金福那樣罵髒話,老婆是小學教師,把他當年罵髒話的習慣早已拎耳提舌地糾正過來,民政所長大口喝了酒,情緒有些激動:

    「金福,你個龜孫子,我半輩子廉正奉公,末了還遭到如此侮辱,我要是把那些救濟款揣進腰包,我能現在還住那破爛平房?」

    一句試探話惹怒民政所長,金福連忙拉回笑臉,說自己是有口無心說著玩的,要民政所長別往心裡去。民政所長一急眼,金福反倒確定問題。金福平時和人相處,首先摸透人的脾氣秉性,通過多年的酒肉交往,金福瞭解到民政所長的真性情,那就是凡事不心虛都會一臉平和,如今心虛得急了眼,金福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民政所長這小子十有**把救濟款項充進私囊,不然,他不會這麼激動。花妖鎮這個小地方,只要事情沒人追究,就是殺了人也會給隱藏下來,法律在這裡基本上等於一紙空文。鎮子裡的幾個年輕民警,都是接老子班上任的,沒經過任何素質培訓,所以防範意識很低,遇到麻煩事睜隻眼閉只眼地過去,他們太怕那些拿刀砍人的流氓混混。給砍傷了,儘管罪犯被縣公安局的人帶走,可是趕上窮光蛋流氓,醫藥費還得自己掏,想一想不如得過且過,除非實在太招眼的犯罪,他們不得不管制,才會拿了防備武器幾個人一齊上陣捕獲對方。

    金福不再做聲,心想,你家住破爛平房,那是你耍的手段,怕有人揭秘你,一條夾著尾巴的野狐狸,任你再怎麼狡猾,也鬥不過我這個好獵手,今年你既然答應給敬老院和福利廠撥款,我也就裝一把糊塗,明年你要是滋事不給救濟款,看老子怎麼揭穿你,哼。

    花六被安排進後廚打雜,氣不打一處來,故意摔碎廚房裡幾個裝魚用的橢圓形磁盤,大廚呵斥他兩句,他馬上拖掉圍裙,甩甩手溜了。這是他剛吃上兩天飽飯後的行為,他氣囊囊地去了鎮委會找到花二,一股腦說明來意,花二聽了,這回沒給花六轉機,花二想,像花六這樣惰性十足的人放進後廚,讓大廚們好生修理一下未嘗不可,要是再寫批示回去,一定引起花大的疑心和不滿,畢竟和花大是一奶同胞,為個外人弄得太僵不值,何況自己還指望花大打理好月紅酒店。

    花二冷靜得讓花六有些膽寒,花二一冷靜或者一急眼,眼珠子出奇的大,而且裝滿內容,不知哪個內容會突然砸出去。花二審視幾眼花六,桌子上的文件向旁邊一推,與其說他在講話,不如說他在吼話,那刺耳的回音震得花六立刻矮半截。花二說趕緊回去該幹啥幹啥,別整天來鎮委會給我找麻煩,你他媽要是幹的好,花大平白無故為啥辭了你,又為啥見了我的字條還把你安排進後廚?分明是你幹得不好。回去好好做人,有機會再回吃技比賽部吧!

    遭了冷槍,花六不自在地離開鎮委會,打那天起花六犯了不安分毛病。花六剛走出鎮長辦公室,花春桃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花春桃是來送電影票的,鎮子裡的電影院上映《英雄兒女》,說是上面下達的指令,每個幹部必須看這個教育意義極其深刻的片子,看了還不行,還要寫心得體會。花春桃親自去電影院購買了電影票,自然有分配主動權,她發完其他人的電影票,留下兩張挨座的正位票,其中一張留給自己,另一張留給了花二。花春桃來時已經琢磨好如何進入鎮長室,她對著辦公室裡的一面鏡子,反覆練習臉上的表情,按她的心裡,她想弄出嬌羞樣,讓花二注意她,可對著鏡子照了照,又覺不妥,一個女幹部弄出三陪小姐模樣,不但傷大雅,還影響到人格。最後她決定拿出得體姿態,讓臉上露出淺笑,這樣既顯出酒窩,又顯得柔情自然。

    門開著,花春桃出於禮貌象徵性地叩了門。花二那雙大眼瞥向門口,見是花春桃,剛才的冷臉緩了緩,平靜地說了句「進來吧」。花二響脆的聲音甩出去,花春桃的心忍不住悸跳一下,在花春桃看來花二的聲音好聽得如同播音員,那是一條無形的繩索,把她那顆蠢蠢欲動的心拽得很緊。她把電影票放在花二的辦公桌上,眼內流瀉出海水般的潮濕和晶瑩。花二斜眼看了電影票問啥電影?《英雄兒女》,第一次在花妖鎮上映,上面還讓咱們看完後寫觀後感呢。花春桃俊美的眼睛盯向花二,和花二的目光剛好相撞,花二及時迴避開,視線落在一打文件上:

    「我一定準時去,你先去忙吧!」

    花二的眼睛再沒抬起過,花春桃離開,花二長長吁口氣,嘴裡叨咕說,黏糊什麼,你有啥本領佔領月鳳的位置?從花二叨咕的話來看,花二對愛情是忠貞的、古老的、長久的。

    花春桃單相思情節很嚴重,這個快三十歲的老姑娘從少女時代就愛做夢,總愛幻想,希望有一天她心目中的男人會出現,在大專院校上學那會兒,有男生看上她,她不是嫌人鼻子塌,就是嫌人個頭不夠高,再就是極力從人家五官上找毛病,不是覺得對方耳朵小,就是覺得對方臉闊了些,聽她媽說和闊臉男人生下的孩子個保個醜陋,所以上學那會兒,她對闊臉男生盡可能保持距離,彷彿人家從身邊經過也會影響到她未來的寶寶。事有湊巧,班長竟然是闊臉男生,她是班級裡組織委員,一有活動,班長自然找她商量,她看見班長那張闊臉,極力往後閃身。有一次班級裡的暖氣炸裂,滿屋同學對準門口往出擠,班長和她維持秩序,她的胳膊不小心被班長撞了下,她因為急,沒顧得穿羽絨服,回去後竟把好好的毛衣脫下給扔了,那是她媽熬了幾夜趕織出來的,她雖說心疼,卻覺得很輕鬆。由於她對男人要求很高,既要長相,又要風度,最後還要地位,她的婚姻一直給拖下來。花妖鎮沒幾個她看得上眼的男人,前些時候她父親還是鎮委書記時,有人溜鬚拍馬給她一連串介紹對象,結果是介紹一個給她擋駕回去一個,那些對像中有鎮供銷社主任、鎮中學教師、鎮圖書管理員、縣委宣傳部幹事,人家都對她有意思,可她卻硬是一個沒看上。在父母極力的勸導下,她答應和氣質較好一些的宣傳部幹事處一段試試,宣傳部幹事表面上給她的感覺是溫文爾雅,介入實質,她就不再回頭。一次她去縣上開會,宣傳部幹事邀請她去宿舍坐坐,她去了,一進宿舍,她即被一陣臭襪子味熏得直想吐,於是她沒待上三分鐘起身告辭,從此再也沒答理那個宣傳部幹事。不知為啥自從第一眼見到花二,她就給花二身上某種氣質迷戀住。

    那時她想同在一個鎮子裡,怎麼會不知道花二這個人呢?

    花二的大塊頭、做事的果敢堅決、眼內鋒利的光、走路那種玩世不恭的派頭、身上常有的香草味,都讓花春桃著迷。花二本不習慣往身上噴灑香水,為紀念月鳳,他經常去商店買回月鳳喜歡的香草味香水,每當聞到那股香草味,他就覺得月鳳還在身邊。為進一步瞭解花二,花春桃專門向人打探了花二的實底,在知道花二先後娶過三房媳婦,之前當過鐵匠,愛罵髒話後,花春桃的確心灰意冷過,可是只要見了花二,她那顆冷卻的心會不由自主地溫暖過來。花二給他的印象是利落、灑脫、霸氣,尤其是霸氣,她崇拜得不得了,認為男人缺少霸氣,那就不能算作一個完整男人,她頂討厭那種娘們氣十足的男人。她從小到大的美夢在晚春時節即要實現,她心潮澎湃了,雖說花二愛罵髒話,可那又算什麼,總比那些假裝文明的男人好得多,爺們嘛,就得有個爺們樣,再說她又沒親耳聽見,她每次見到花二,花二都是一副嚴謹樣子,從花二那張薄厚適度好看的嘴型裡,她覺得即使花二罵了髒話也很受聽,也不會像那些笨男人嘴裡罵出的髒話那麼難聽。顯然,花春桃優化組合了花二身上的缺點。

    送完電影票,花春桃從上午盼到中午從中午盼到下晚班,她一路邁著緊湊碎步,家距鎮委會有段路程,她偏不習慣騎自行車和坐鎮委會公車。她感到女性騎自行車不雅觀,公車內有股嗆嗓子的煙味,她一聞到煙味就想吐,所以走路是她唯一交通工具。回到家,她吃了少許晚飯,晚飯有她愛吃的小魚醬、大豆飯、涼拌豆腐。涼拌豆腐香噴可口,放在平常,她得一連氣吃兩小碗飯,眼下,她只象徵性吃幾口,她媽問咋吃那麼點,她說中午在鎮委會食堂吃得太多沒消化。其實,她中午只喝了杯橘汁。她不是為學人家減肥,而是有心事吃不下東西。她不胖,一米六五的個頭,體重剛好一百斤。在父母疑惑的目光搜尋下,她一溜煙進了自己的房間。裡面很規整,半截炕上鋪有厚墊子且覆蓋了漂亮床單,一張小巧玲瓏的桌子上擺放了化妝品和一面圓形鏡子。花春桃打來水,又是洗頭又是洗臉,平時那個馬尾刷一放開,再經吹風機一定型,越發顯出她的嫵媚。她對著鏡子,拿出平時很少用的眉筆畫了眉毛,又用眉筆在好看的杏眼上掃幾掃,杏眼變得愈加精神。她的化妝術很巧妙,人家能看出她精神不少,卻看不出她化妝。臨了她給嘴唇塗了淡紅,口紅是水粉顏色,經她輕描淡寫地一塗,變成鮮艷肉色,打眼一看覺得新鮮,依然看不出她塗了口紅。當時花妖鎮正流行鮮艷口紅,大姑娘小媳婦出來進去嘴唇幾乎全是血色。她老是忍不住朝人家背影吐上一口,以示清高。水粉色口紅是一次出演節目時買下的,節目下來,她再沒用。

    全方位修飾好,也臨近電影開場時間。花春桃時間掐得很準,進入影院時裡面的座位以飽和,她向中間座位望去,一眼望見花二坐在那裡。花二的身型已被花春桃暗下琢磨透,只要花二一出行,花春桃定會來到窗下認真觀察。花二身材魁梧;不長不短的板寸頭;冬日永不離身的黑色皮衣裡露出淡格棉襯衫,襯衫領結很少扎領帶,幾乎都是翻豎著,露出生機勃勃的喉結和半截男人味十足的脖子;此外上車時的動作也很瀟灑,頭稍一偏一扯皮衣襟,人就倏地上了車。不知為什麼花春桃對這個上車動作百看不厭,只要花二出去坐車給她知道,她不管手裡的工作有多忙也會撂下。有時她想花二一個土包子,咋和大城市人做派一樣,甚至有些舉動比大城市人還高明歷練?

    穿過密密麻麻的大腿來到自己的座位,花春桃主動和花二說句「先到了」,花二才由目不斜視偏轉過臉回了句「啊」。「人真多」,花二還是那句「啊」。花二兩次回答都很冷,花春桃坐過來的時候,花二立馬猜到自己遭了花春桃設計。同事間挨著座位看一場電影無可非議,花春桃不同,自從他來到鎮委會那天起,她就擾亂他的正常生活。月鳳死後,他每天晚上幾乎都是靠回憶打發時光,月鳳甜美的微笑、體貼的話語、柔軟溫存的身體全部復活。花春桃分割了他往日的規矩生活,畢竟他處在血氣方剛年紀,想做苦行僧實屬不易,但他很堅強,很快調整過來混亂無序的夜晚。他在沒忘記月鳳之前不會接納任何女人,不會原諒花大。對著空寂的夜晚,他已發過數次誓言。

    花春桃感到渾身冷颼颼如同結了冰,這個打小嬌縱任性的老姑娘從未被人冷淡過,近到街坊鄰里、鎮委會,哪個不是笑臉相迎她?遠到上大專院校時期,男女生們哪個不是見她先打招呼?她那張人見人愛的臉蛋,連陌生人都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她幾眼。而今遭到花二如此冷淡,她真想不顧一切地耍橫。在家裡,稍有不如意,她立刻絕食給父母看,要不就是哭鬧不止,讓父母緊張得關門關窗。當鎮委書記的父親也拿這個寶貝女兒沒轍,女兒是老夫妻倆三十好幾得到的寶貝,那真是含在嘴裡怕化放在手心怕摔。打大專畢業起,花春桃看了數十個對象,一個沒成,全都怪花春桃挑三揀四。父母一邊乾著急,卻不敢進一步規勸她,最多小聲嘟囔說鎮子裡的姑娘二十歲都當上孩子媽,你這還不緊不慢。她聚集全身能量,一雙小巧的拳頭握得死死,呼吸緊張得她自己都聽得到。可她沒理由奮起搏擊,也不可能像在家裡和父母耍橫那樣不顧面子,她在潛意識裡抓撓過花二,抓撓得花二體無完膚。她偷看一眼花二,花二依然鎮靜地坐在那裡,頭有些偏仰,眼睛凝神一個地方。顯然他在思考什麼。他在思考什麼呢?她反覆問自己,同時在靜靜地等待某種契機。燈滅了,電影開始了,人的腦殼變成黑色波浪。

    契機終於給花春桃抓住,英雄王成手握爆破筒跳出戰壕,怒目而視面向大批擁向戰壕頭戴西瓜帽的美國鬼子。王成拉響爆破筒的瞬間,花春桃趁機把臉埋進毫無防範的花二懷裡。一個柔軟的物體臥在胸前,花二隻好視線從銀幕上撤出,胸前的臉貼得更加緊密,一雙手同時抱住他的腰。花二清醒了,從身後掰開花春桃纏過來的手,又把她的頭從胸前拉開,聲音緊張又小心地朝她耳語說,這裡有成千上百對眼睛在看呢,你這樣多不好,別忘了你是個副鎮長,得有領導風範。花春桃頭一仰,眼裡的智慧一閃一閃地放光芒,那光芒在黑暗裡顯得狡黠又詭詐,她找到花二的漏洞,學花二的樣子,嘴巴湊近花二耳朵:

    「你是說沒這些眼睛看著,你就不在意任何事?」

    沒想到花春桃會反唇相譏說出讓他無懈可擊的話,他從未遇到過這樣放肆的女人,簡直是個不折不扣的刺頭。之前的三個妻子、酒店的女服務員,哪個敢說讓他喘不過氣的話?他開始後悔不經調查瞭解,上任就把重要工作落實給花春桃,或許正是因為這點歪打正著的優厚待遇,才使她膽大妄為。

    那場電影後,花春桃變得愈加肆無忌憚,中午早早從食堂打來飯菜,或者去街上的館子買來水餃,把花二堵在辦公室裡,門一插,從一隻布袋裡取出父親珍藏多年的五糧液粗重地放在辦公桌上。花二愣神間,花春桃已經麻利地啟開瓶蓋,擺出兩隻空碗,眨眼兩隻空碗魔術般晶瑩著香醇的五糧液。硬下臉子推出花春桃,或者乾脆把門一摔一走了事,往後還咋共事?要是花春桃和金福站在同一戰線,他花二豈不少個戰友?金福表面上點頭哈腰,骨子裡要吃了他,不就吃頓飯嗎,人家大姑娘都敢插了門和爺們喝酒,自己一個堂堂爺們怕啥?只要不亂方寸對得起月鳳,他就是喝得吐了血又能咋?

    那天花二喝了多半五糧液,可沒醉。花春桃不斷地敬酒、倒酒、碰杯,花二不推不讓,喝得不卑不亢,氣勢滾滾,結實地鎮壓住花春桃的氣焰。花春桃喝了兩個小半碗,三兩酒那樣,醉得一塌糊塗,嘔吐、胡說八道、雙手張牙舞爪,要多出醜有多出醜。花二喝多半五糧液,是為和花春桃鬥氣,讓花春桃明白想灌醉他花二沒那麼容易,你花春桃也沒機會做些小把戲。桌子、地面被花春桃吐成垃圾站,最後吐得臉色煞白,身子直往下癱,花二不得不架住她。這時候的花春桃沒了任何情調,至於她原本打算製造的雙雙醉酒後擁抱、接吻場面,給她聲嘶力竭的嘔吐淹沒到爪哇國。她腦袋一片空白,唯一留存的印象是後悔喝了五糧液,要是不動那玩意,現在,她會多嫵媚地呈現在花二面前。她是越後悔吐得越厲害,好比妊娠反應。鼻子給她嘔得直冒酸水,眼淚也隨著嘔勁情不自禁淌下來。她屁股一挨沙發,身子就栽了下去,口裡喊著「水」。花二完全成了侍者,給花春桃倒完水,又開始清掃起室內的污濁。這種事吩咐別人做,只能給不明事理的人拿話柄,說他花二不知啥居心灌醉花春桃。那可就著實冤枉了他。他要趁午休時間把屋子清掃乾淨,然後打道回府,花春桃願意在這裡休息多久由她去。花二不願意洗抹布,她看了眼那些髒物,又瞥一眼花春桃純淨的臉,怎麼也不相信那些髒物出自花春桃口中。抹布給他裹髒物全部用完,他只好把窗簾撕掉一塊洗了擦桌子。桌子、地面全部清理乾淨,他打開窗戶放了放空氣,二月裡的空氣新鮮又清爽,很快衝掉室內濁氣。他關好窗,視線不經意落向花春桃,臉上浮現一絲嘲諷的笑容,彷彿在說,跟我花二鬥,你花春桃還嫩著,我花二酒量勝武松,你花春桃那點小伎倆留著回家就飯吃吧!

    花二穿好皮大衣,頭沒回一下離開鎮長辦公室。

    春暖花開時節,花東興榮任上縣長,心裡顧慮卸掉一半,他對著一面圓鏡刮鬍子,刮得十分得意,吹著漏風口哨,手一輕浮,臉上出現一道血口子。老婆心疼地拿來毛巾給他擦拭,他毫不領情老婆的心疼,扒拉開老婆的手,繼續他輕浮的刮臉動作。傍晚散步的時候,路旁的野草野花給他踐踏得四分五裂,那些好看的野花給他隨手擼掉一多半,他走過的地方身後跟葬花樣撲拉拉一排花瓣,他走到縣城盡頭的瞬間,身子裡好久沒釋放的熱能開始上躥下跳地湧動。自打縣長露出回省城任職的消息,花東興的花心收斂許多,頂多心煩意亂時去縣裡的酒吧喝點小悶酒,至於省城、花妖鎮這兩個之前任他灑脫的地方,他咬牙忍住沒有光臨。去省城娛樂場所,怕遇見熟人;去月紅酒店,怕花二再次抓他把柄。於是,他在特殊時段給自己立下規定,沒上任縣長前決不偷葷。

    當上縣長半個月後,花東興決定去花妖鎮轉一轉,一來檢查下那裡的工作,二來他要向花二討回面子,要花二知道什麼叫官大壓死人,俗話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花東興如今有了縣長位子,他還怕花二那些小伎倆嗎?花東興站在自家陽台上,雙手叉腰,頭略仰視,有點突起的肚子腆向窗戶,自語道,花二,你的末日到了,我要讓你下台下得明明白白,即便你把花妖鎮的各項工作整理得天衣無縫,我也能雞蛋裡挑骨頭,把你打壓下去,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和花東興的想法如出一轍,花二每天都在琢磨金福,金福每天也都在琢磨花二。花春桃呢,還是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勢頭,給花二買衣服、送吃喝、送領帶,聽人說領帶這玩意是女人送男人的好禮品,能牢固地纏住男人;還聽人說如果去觀音廟給領帶過一下神路,回來後,那領帶就成了半仙,你想咋樣都成。為此她專程跋山涉水去了趟觀音廟,路上險些被狼吃了不說,還遇到傳說已久的怪事,她果真看見花妖鎮古老的傳說,只是沒傳說的那麼逼真而已。她看見的不是人腦袋蛇身子的妖怪,而是長身子短腿大腦殼的一個小部落,這個小部落稱不上侏儒,但也算不得正常人類。那天她咬牙攀著道道山峰,幾次險些從山頂摔下,下面即是萬丈深淵。她嚇得閉著眼睛往上爬,好容易爬到山頂,一隻綠眼老狼趴在樹根下虎視眈眈凝視她,她的腿一下子軟下來,想喊,張不開口;想跑,邁不動腿。她和那隻老狼靜止在時間裡,這時奇跡出現了,一個大腦殼小短腿長身子的小人現身在面前,接下來十多個這樣的小人現身,他們站成一排,張開手裡的弓箭,齊頭並進地一聲怪叫,十幾支箭嗖地射出去,那隻老狼頃刻閉上綠眼,身子猛烈抽動幾下變成殭屍。花春桃看傻了眼,本就驚魂未定的她,如今看到這些怪人,嚇得一屁股癱坐在潮濕的亂草地上。一個露著黑色大奶、下身裹著獸皮的怪人走近她,嘰裡呱啦向她說著什麼,聲音尖尖的,顯然這是個雌性。雌性怪人從一個比她還矮小的雄性怪人手裡奪下一根半生不熟的烤羊腿遞給花春桃,花春桃在渾濁的意識驅動下竟接了這根羊腿。接下來送她羊腿的怪人立刻歡呼雀躍,花春桃從她的眼神和歡叫中得到友好信息,連忙學了那怪人,也歡蹦亂跳一氣,邊跳邊往身後的樹叢裡鑽。渾濁的意識救了她,要是她不肯接那隻羊腿、不學小怪人跳舞,她必死無疑,這些小怪人會把她當羊腿烤掉。

    花春桃死裡逃生返回花妖鎮在家裡悶睡兩天,心裡的恐怖才逐漸消失。去鎮委會上班那天,她又給重重嚇一跳,鎮委會冷冷清清,各部門緊鎖著門,只有門衛守在那裡打盹。太蹊蹺,就是星期天,鎮委會也沒斷過人氣,沒事做的小青年和要退休的老辦事員,吃過早飯會一哄聲來鎮委會遊戲室下棋打撲克,平常日子更是人氣旺盛,幾個鎮委會領導只要不去縣裡開會,都會敞著辦公室,如今幾個領導全不在,連住在鎮委會的汪明書記也不見了人影,發生了什麼事?花二呢?心裡一緊張,花春桃腦門子出了冷汗,手心也有些冰涼。她一向討厭門衛,門衛是鄉下人,眼窩裡經常臥眼屎,說話滿嘴噴唾沫星子,為此她甚至琢磨過換門衛,礙於金福的面子沒敢大動干戈換人,門衛是金福介紹來的遠房親戚。由於厭惡,花春桃沒進室內,隔著玻璃窗問門衛人都去了哪裡,門衛耳朵有些背,加上隔了層玻璃,啥也沒聽清,打開小窗戶一個勁地問「你說啥」,花春桃不耐煩地躲閃下身子,也提高了聲音,門衛這回聽清楚,立刻做出明細回答,說人都去了縣醫院,說你快去吧,說花鎮長車禍受了重傷,都不知……

    花春桃魂沒了一半,沒等門衛說完,一溜煙跑出鎮委會,又一口氣跑到車站。花妖鎮地方不大,不出遠門,人們很少坐出租車,出租車幾乎全都聚集在車站。花春桃打小就討厭花妖鎮的車站,一見那排灰不溜秋的小站房,還有房子周圍臭烘烘的大便和垃圾,以及躺在大便、垃圾周圍等車的旅客,花春桃就有種世界末日感覺,後悔當年沒挖門子鑿洞留在省城。鎮子裡的出租車也就七八輛,趕上打工者返鄉,幾乎找不到空車。花春桃東張西望一陣,終於在一處報亭旁找到一輛出租車,氣喘吁吁坐進去,一路上沒顧司機感受,一直催司機快些開車,弄得司機直白眼她。

    因為對花二的傷勢沒把握,花春桃緊張得一顆心高懸著,出租車停在縣醫院門口,花春桃急切跳下車,人瘋了似的橫衝直撞在患者間,卻沒撞到任何患者,單身女人的利落、敏捷、果敢此刻充分體現出來。患者時不時拿眼線打量她,她奔跑的速度沒容患者打量,身影在迅速消失,又迅速出現在另一處,嘴裡不住地叨念,花二,你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你是我花春桃平生看上的第一個男人,我不能讓你有事,不能。花春桃念一句,雙手朝上合一下。

    縣醫院一共五層樓,花二的病房在一樓,和外科醫生辦公室毗鄰。病房裡的氣氛很緊張,花二滿腦袋滿身纏了繃帶一動不動躺在那裡,輸氧瓶的管子在不斷冒泡。門外一堆人抻脖子、翹腳地往裡望。一堆人中除了花鐵匠、花大,其他人都是鎮委會的。汪明一臉焦慮;金福面無表情地踱著步;單張子等人全都擠在門口。門玻璃不大,單張子幾乎邊往裡探頭邊維持秩序。大家都在焦慮花二的生死,花二任鎮長以來,人氣很旺。除了對金福橫眉立目外,對其他人一律採取平和心態,哪怕是食堂大廚子,他也首先送給對方笑臉。花鐵匠拎了煙袋,滿臉皺成核桃仁;花大滿眼圈透紅,心裡那個急勁簡直無法形容。他只有花二這個兄弟,要是花二有什麼不測,剩下他孤家寡人也沒啥意思。儘管花二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一張臉冷酷地對他,可他不在意,從花鐵匠那裡他已經知曉全部原因,他發瘋時無意間害死花二心愛的媳婦,他覺得很對不起這個弟弟,於是拚命工作,想把酒店搞出名堂,以此減輕花二對他的陰影。事與願違,花大非但沒把酒店搞出名堂,反倒出了事故。在後廚打雜的花六,嫉妒花鐵每天吃香喝辣又佔了他的位置,心裡發癢得不行,就想出壞注意,然後趁大廚不在溜出後廚,來到花鐵的吃技比賽部。吃技比賽部每年春夏之交都要和其他鎮子比試一次,花鐵每天的任務就是吃喝排泄,不然就是長時間倒立,以避免胃下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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