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百五十三章 文 / 皇家爬蟲
第四百五十三章
花妖鎮被大雪覆蓋住,視野內外白茫茫,腳落下去即是深坑。大雪吞沒了平常日子的叫賣聲,喊「磨剪子磨菜刀」的尖聲沒了;下午四點或早晨六點叫賣「純滷水豆腐」的沙啞嗓子沒了;整天罵娘的野孩子沒了;他們都被厚重的大雪包裹住,這是花妖鎮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花大全身披著雪花,黑邊眼鏡鏡片給連雪帶霜地糊住,他深一腳淺一腳按著先前的記憶來到月紅酒店,站在那裡看一會兒,橫看豎看不像他的家。他剛要離開,看清坐在台階上身著羊皮襖的花鐵匠。花鐵匠不管春夏秋冬,悶得慌就坐在月紅酒店的台階上吧嗒煙。冬天屁股底下坐個羊皮墊子,天冷得刮臉,他居然做個一尺多深的泥盆籠火取暖,為這花二氣得一周沒跟他說話,有礙觀瞻不說,還影響到酒店生意。花二拿這個老爹沒辦法,只好偷偷讓保安出來勸說。趕上花鐵匠順心眼,保安會順利完成任務。花鐵匠人一離開,保安立刻收走泥盆,但沒敢扔掉,打算老頭子啥時用啥時拿出來。保安的確有先見之明,冬天的夜晚漫長,花鐵匠思念花大睡不著覺,電視裡播放的節目,花鐵匠反感至極,淨播放些光身子露膀子的玩意,花鐵匠朝電視機呸地吐了口,嘴裡嘟囔著「驢鱉下界,啥玩意都現世」,拎了煙袋走出室內。外面天寒地凍,他便去旮旯找泥盆,準備生火取暖。見他東找西找,馬上把泥盆拿給他,還幫他生了火。沒花總的命令,保安不好擅自做主攆回花鐵匠。
花大看上去和上大學那陣沒什麼分別,人很正常,說話依然文縐縐,不像花二那樣直呼花鐵匠「爹」,而是叫花鐵匠「父親」。一聲響喝的「父親」叫過來,花鐵匠抬起頭,滿腦門子皺紋形成曲裡拐彎的波浪,眼睛睜了又覷覷了又睜,才看清兩米開外的花大,可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眼前站著的虛胖小子是兒子花大。花大要是回來,醫院得通知家屬,花二也得把花大出院的消息告訴他,眼前的小子一定是和花大長相貼近的店客,可這小子為啥管自己叫爹,莫非認錯了人?花鐵匠掀了屁股,靠前仔細辨認起花大來,花大的瘦臉變成胖臉,已經很難看出從前標準的長臉形,只是一雙眼睛還存在柔和的光澤,這柔和的光澤朝向花鐵匠抒情地笑了笑,幾年前花大就是帶這種抒情微笑去京都上學的,花鐵匠一把拉過花大,鼻涕眼淚一起湧出:
「花大,我的兒啊,爹總算把你盼回來了,這幾年你讓爹想得好苦哇……」
花鐵匠哽咽著,花大也哭了,隨後父子倆擁抱住。有人回頭回腦地看這對父子,不知這對父子為啥抱頭痛哭;有人乾脆停下腳步站在花鐵匠、花大對面認真看起來,似乎在看一場入眼劇目。圍觀的人由三兩個增到十幾個,花大理智地和花鐵匠分開。花鐵匠這才注意到圍觀的人,從腰間拔出煙袋,一掄當、一頓腳,哄散圍觀的人。花鐵匠引領花大一先一後進了月紅酒店,花大四下巡視幾眼房間,室內裝潢很漂亮,唯一不足點是屋子某個角給煙熏黃。室內溫度很高,花大有些不適應,脫下身上皺皺巴巴的羽絨服,露出破了洞的毛衣。花鐵匠這才注意到花大的穿戴,咋,你二弟都沒去看過你?這小子敢這麼對待親兄弟,看我不抽死他。花大知道「二弟」是指花二,可是身在病中的日子,哪裡認得清誰是二弟。花大還是一臉抒情的笑,看看這,摸摸那,厚誠地說出心裡話。
「聽醫生講生病那會兒,我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呢,即便二弟來看我,我也難以認清。」
「那你回來他也得接你去不是?兔崽子有了點錢就忘記親兄弟,我這就去找他小子算賬去。」
花大愣神工夫,花鐵匠一屁股撅達出去。
花二開完會,坐進奔馳,一溜煙返回月紅酒店。其實鎮委會距月紅酒店不是很遠,步行只需五分鐘,花二太迷戀奔馳,之前那種虛榮又原樣照搬出來。本來奔馳照直線開下去,眨眼工夫即能抵達月紅酒店,花二便左拐右拐橫穿豎越半小時。一路上,他從反光鏡裡看到路人羨慕的眼神,心裡那個驕傲和舒坦簡直沒法形容。他有些輕浮地吹起口哨,新近太多的順利,弄得他說話走路都在飄,走路腦袋歪向一旁硬邦邦地耍派,說話語氣由原來的憨直變得油腔滑調,經常學說省城男人的吹牛話,一口一個「沒問題」或者「好說」,他有時問自己馬王爺幾隻眼呢!
車子快到月紅酒店,被花鐵匠攔住,花二隻好停下車。花鐵匠眼內瞪出憤怒,花二以為月紅酒店服務小姐招待客人時的媚態給他撞見,暗下作了打算,準備在鎮子裡挑揀一個好地界重建家園,把花鐵匠接過去,省得他整天看服務小姐不順眼,動不動跟人家吵嘴、罵人家是婊子。花二笑津津迎過去,問他爹啥事這麼激動。花鐵匠沒管人在大街上,一撇子扇了花二的耳光。花二全部的感覺是臉上麻辣,花鐵匠那長了厚厚老趼的手抽在人臉上,好比牛皮鞭抽在臉上。花二疼得跳了下腳,捂著臉左右看了眼,發現有人往這面看,他有些生氣,朝花鐵匠吼說,爹你這是幹什麼,有事不會回家說?
「回家說便宜了你,你還知道沒面子?」
花二橫衝到車門旁,花鐵匠見狀,知道花二想逃開,急跨越一步,拿出煙袋鍋子照準花二沒來得及坐進車裡的屁股打過去。花二「哎喲」一聲喊叫,隨後從車裡出來,再次吼了花鐵匠,我咋了?不管咋說你兒子也是身掛兩職的人,在大街上追打像話嗎?花鐵匠被兒子的怒吼震懾住,如刀鋒的喉結咕嚕幾下反唇相譏說,花二,不是爹不給你面子,我問你,你為啥不去接你哥?你哥病好了,你又為啥不告訴我,他一個人要飯花子樣回到花妖鎮,你臉上就有光?就不怕別人笑話了?
花鐵匠提到花大,花二如夢方醒,前些日子醫院打來電話,說花大已經恢復健康,要家裡來人接他回去,花二滿口應承下。那段時間是他新官上任燒三把火的時候,他忙完東又去忙西,忙來忙去就把花大的事忙忘,尤其在擺平金福一事上花了不少時間。自從他上任鎮長以來,金福經常帶領一夥人下館子,花二清楚金福是在拉人脈,稍有疏忽,他可能全盤皆輸。金福當副鎮長這些年,底下交了不少蝦兵蟹將。蝦兵蟹將都是鎮委會嘍囉,隱藏在花二看不見的角落,成了透明人。花二的一舉一動都沒跑過他們的眼線。這些充當透明人的嘍囉見了花二點頭又哈腰,暗地裡一雙雙陰毒的眼睛始終惡狠狠盯著花二,一旦花二有什麼把柄給他們抓住,花二的鎮長很難做下去。有人發現花春桃和花二走得很近,如獲至寶地把這個消息傳遞給金福。金福眼珠子轉來轉去,一拍桌子大聲喝道,這算個鳥消息,人家一個鎮長,一個副鎮長,又都是孤家寡人,就是住在一塊,我們能拿他們咋樣?告密者接下來神秘地說,花春桃有事沒事往花二的鎮長室跑,沒準是單相思,要是單相思,也沒多長挺頭。金福聽了,陰毒地笑了笑,要是花春桃丟下面子又沒得到花二青睞,下出戲就是花春桃由天使變成魔鬼。花春桃任性、刁蠻在鎮子裡出了名,要不是背了這樣的壞名聲,憑她如花似玉的長相,早就出了嫁。
花二想到花大出院的事,拍了腦門子:
「爹呀,這事怪我太忙給忘了,我這就去省城的醫院。」
花二有了明確表態,花鐵匠的氣也消一半,煙袋重新別在腰間,一連氣地咳嗽幾聲,臉上現出半拉笑,告訴花二花大自個回了家。花二聽了心裡一驚,這花大咋這麼有本事,吃了近四年的鎮靜類藥,人肯定虛弱得不成樣子,咋能這麼利落地回來。路費不用說,是醫院退給他的醫療費。這幾年來,他雖說沒去醫院探望花大,錢方面還是很到位,只要醫院打來電話,錢當天就匯過去。花二不再說什麼,一抬手,把毫無準備的花鐵匠拽上車,車子閃電樣向前跑去。花鐵匠有生以來第一次坐轎車,感覺上有些發暈,他嘴和手都動了起來,嘴說「快停下」,手東晃西晃地來回抓撓,身子一忽哈前一忽仰後,像是醉漢在耍酒瘋。車子很穩,花鐵匠弄出這番情態,完全是心裡膽怯所致。花二斜眼瞅了下花鐵匠,覺得這個老爹是既可愛又可氣。可愛的是淨整新奇玩意,大雪天坐冰冷的台階烤泥火盆;見到袒胸露背的服務小姐吐人家口水;可氣的是,無論啥檔子事他都愛管,人家外地客人攜帶女子住店,他看到對方老成得像他一樣,又看女子年輕得跟閨女似的,他覺得哪塊兒有些不對勁,提拎著煙袋闖入人家的客房。趕上女的出去買東西門沒關,他一大步跨進去。男客是廣東人,來花妖鎮主要是觀山上明清兩朝的觀音廟,觀音廟設置在巍然聳立的山頂部,路途奇險,花妖鎮裡的人不是趕廟會都懶得去那裡。那座觀音廟除了設置在高處且廟體是金身,裡面還有個一百多歲的老尼姑,除此,再沒什麼觀瞻性。人性天生犯賤,越是不著邊的事,越是心裡癢癢。
進來個陌生老漢,男客皺下眉頭,問花鐵匠找誰,花鐵匠居然不卑不亢地說找他。男客莫名其妙地望了他,用廣東普通話說,找我幹嗎啦?花鐵匠對答如流,幹嗎?你說幹嗎?老天巴地咋還拐弄那麼年輕的女人,你也不怕遭報應?你做人家爺爺都差不多,要臉不要?廣東客人明白了,眼前這個老漢是來找自己麻煩的,但他不怕,女人是他包養的大學生,如今社會流行這個,有錢啥都能買來,也不算犯法。他氣囊囊找到服務台,要求見酒店負責人,說他要退房,說酒店裡有個瘋子騷擾他。花二及時趕到現場,一見到花鐵匠臉紅脖子粗地和人家理論,說人家把老祖宗的臉都丟得精光,頓時明白咋回事。他這個總看人不順眼的爹又在惹是生非,他得好言相勸,必要時可以將計就計要保安以瘋子名義拉他出去。廣東客人是個有錢的主,住一晚可以和總統套房媲美的房間要兩千,夠兩個普通店員一個月的薪水,這樣的客人花二是無論如何捨不得放棄,花二點頭哈腰一陣解釋,說那個瘋老頭,他會好生教訓,說他要是再敢來鬧,他就把他送進派出所。好說歹說,廣東客人才消一腔怨氣。
花二果然命令保安連推帶搡推出花鐵匠,花鐵匠一邊聲嘶力竭地喊,一邊用煙袋鍋子敲打保安的頭,嘴裡還放話說,再推我,我要我兒子休了你。保安任憑花鐵匠怎樣恐嚇,就是不鬆手,腦袋幾乎給花鐵匠的煙袋鍋子敲打得到處是包。
花鐵匠善於攪和越來越勤,每天睜開眼睛去飯廳吃了早飯,就這觀觀那望望,中午、晚上客人多,每個包間幾乎都有歌聲飛進飛出,那歌聲有的婉轉、有的高亢、有的發直、有的跑調,不管啥樣子的歌聲,花鐵匠都覺得鬧得慌,沒當年在鐵匠鋪打鐵時有節奏的叮噹聲好聽。他趁包間門旁的服務員沒注意,一溜煙打開一個包間。包間裡全是男的,他放心地關上包間門退出去,裡面的人抻脖子唱「馬兒你慢些走」,這歌聲如雷貫耳,花鐵匠覺得那是在罵他,他媽了個巴子的,竟敢罵老子是馬,憤怒之下,他一腳踢開房門,朝那個抻脖子喊歌的客人吼道,你爹是叫驢,要不咋生出你這麼個小叫驢?
幾個唱歌的是鎮辦工廠的工人,晚上閒極無聊出來混時間,要不叼了煙卷滿鎮子■女人,要不乾脆蹲在路邊用石頭塊下棋,每場五毛錢,贏家到最後會雙手插兜,或者把衣服搭在肩上吹了口哨滿足地離去;輸家經常是罵著娘離開;兜裡有了錢就學大城市人的樣子逛酒店吃喝一頓,哪怕有人家裡斷了炊也全然不在乎,只要高興痛快幾個小時,回到家會向家人撒謊說剛發的工資被幾個小混混偷了。這些人基本上沒啥素質,被花鐵匠一罵,上來渾勁,抻脖子唱歌的工人往茶几上一摔麥克風,橫愣著眼握了拳頭奔向花鐵匠。花鐵匠雖說上了年紀,但不服輸,也握了拳頭準備出擊。那人的眼睛更加橫愣,嘴裡飛快地出擊,老王八蛋活膩了是不是?方圓十里八村打聽下我是誰再握你那**拳頭不遲。說著一拳掄出去,花鐵匠躲閃過去,那拳重重落在門框上,手被震得麻酥酥,那人甩了甩手,沒等再次出擊,臉上**辣地被抽了一掌。那一掌很重,似乎掛鉤被打錯位,那人顧不得還擊,捂了臉跑出去。其他幾個見狀,互相使了眼色,一齊向花鐵匠撲去。整個局面成了一鍋粥,花鐵匠被幾個不算壯實但年輕的小伙子壓在身底下,那架勢像練柔道一樣,他們死死壓住他,他憋得臉紅脖子粗,一隻手抽空伸地支撐翻了身,一拳砸過去,一個小子「哎喲」一聲摀住鼻子,血水順流而下。其他幾個一看慌了神,想胖揍一頓花鐵匠,又沒力氣回擊,他們的力氣全都用在死死壓住花鐵匠。花二趕來時,場面混亂得一塌糊塗,花鐵匠被壓在幾個年輕人的身底下,身上沒傷,幾個年輕人中有兩個受了重傷。他向保安使了眼色,把混亂場面製造得更加混亂。保安拽開他們,花鐵匠得以翻身。花二趁機轟攆他們,說他們再不離開,他就要報警,說他們來酒店鬧事,打傷年愈古稀的老人,說老人癱在地上動不得,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就要控告他們。幾個年輕人忘記申辯,聽到「控告」兩字,屁滾尿流地逃出包間。
那些荒唐鏡頭在花二眼前晃來晃去,花二咧開嘴巴笑了笑,花鐵匠那邊開了腔:
「咋,老爹被你調理得東歪西歪當樂子啊?打小你就心眼歪,就不趕你哥厚道,哼,停下你這驢日玩意,我要下去,坐這驢日玩意指不定啥時屁股長癤子。」
花二沒答理花鐵匠,一任他叨叨咕咕。車子停在月紅酒店門前,幾個服務生迎過來為花二打開車門,把罵罵咧咧的花鐵匠攙扶下車。見到花大,花二沒擁抱、沒驚訝,眼內放出平淡的光。相比之下,花大見了花二卻一臉抒情地迎上去,叫了句「二弟」,花二「哦」了句,問花大啥時回來的,花大說剛進家門沒多會兒。哥倆再無話可說,準確說是花二無話可說。原先那個英俊花大沒了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腫臉,那張腫臉擠對得眼睛小了幾成。花二心裡抽動下,不知是辛酸當年月鳳的死還是惆悵現在花大的變化,一聳肩摀住臉坐在花鐵匠的床上半晌沒動。等他手從臉上撤下,眼圈裡儲滿紅絲。花鐵匠吧嗒幾口煙,瞥了眼花二,又瞥了眼花大說:
「咱這一家人總算團圓,這往後啊,你們哥倆得擰成一股繩過日子,別老想那些沒影的事,踏實地活人。花大,趕緊跟學校聯繫上,返校把書念完。花二,你也別老想著做官掙錢,趕明陪你哥去京都大學安頓下,另外買些糖果給學校的先生,讓他們也吃個喜,花大的病能好利索不易。」
花二低頭半晌不語,花鐵匠急了:
「咋,為你哥做這點事都抱屈?」
「哎呀,爹,你老對外面的事啥都不懂,別瞎操心好不好,我哥一連病幾年,也沒人去學校續休假,人家學校咋還能保留他學籍?」
「啥,沒給你哥續病假?為啥啊?」花鐵匠幾乎蹦起來,指著花二一通大吼:
「你說,到底是為啥?」
「不為啥,當時我在省城倒賣房屋,整天披星戴月往回返,哪有時間?後來又趕上月鳳死,哥住院,你說我還能有時間去京都?」花二回答得異常冷靜,不容花鐵匠再有任何囉唆話。
花鐵匠吧嗒幾口煙,像剛才那樣瞅瞅大兒子,又瞅瞅二兒子,最後嗡聲說:
「花二,你現在是鎮官,把你哥安排進鎮委會中不中?」
「爹,我才當上鎮長,身後一串眼睛看著呢,哪敢搞特殊化,這樣吧,按我原來說的讓哥來月紅酒店上班吧,這裡正好缺人手,我給哥安排當個業務主管,也就是業務副總,我不在時,哥可以當月紅酒店的頂樑柱,相信哥能做好這項工作……」
花鐵匠摔了煙袋鍋子,臉色鐵青地望向花二:
「啥,你說讓你哥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月紅酒店上班?你咋那樣黑心,你哥是京都大學生,和那些光膀子露腿的野雞混在一起哪中,你哥是學法律的,給他在鎮委會弄個司法助理什麼的幹幹不中哇,偏得給你哥臉上劃個奸商記號哇?」
「不中」。花二回答得很堅決,甚至臉上掛滿嚴肅。花鐵匠剛要急眼,花大發話要花鐵匠別難為花二,表示願意做個生意人,說時代不同了,只要有真本領,哪都能施展。花鐵匠拍了下大腿,唉聲歎氣地發著牢騷,人哪,爭不過命,命有三尺難求一丈,這要是好模好樣沒生病,都在京都做下大事,沒準還當上一官半職。啥叫命,這就叫命,老花家打祖輩起就沒讀書人,到了花大這輩,好容易祖墳冒了青煙,按理該順當讀完書。一聲沉重歎息打在花大心坎上,花大情不自禁流出淚水,也學他爹重重歎息一聲,垂下頭,不再言語。花二拍了下花大的肩膀,要花大洗個澡,隨後跟他去鎮子裡的商店買些新衣服。
花大衣冠楚楚來到員工間,氣派、陣勢不遜花二,女服務員們很願意接近花大,花大說話的語氣很好聽,完全是京都味,沒有花妖鎮那股俗不可耐的味。女服務員或者陪客小姐一見花大就問「吃了嗎」,「吃」給她們說成三聲(尺),而花大回答的話經常是上挑音,聽了非常舒服悅耳。回來半個月,停藥半個月,花大消了臉腫,恢復先前的英俊。如此惹來許多異性目光,只要花大一從房間出來,一溜兒眼睛齊刷刷甩過去,她們像欣賞瑰寶一樣欣賞著花大。花大身上有和花二不同的氣質,花二身上一股子土匪氣,動不動就罵娘,嘴裡不斷冒出「**樣」、「日你祖宗」,聽得人臉紅耳赤,尤其女服務員,每當聽到這些不堪入耳的話,都會遠遠躲開,只有那些陪客小姐對花二青睞黏糊,花二卻不正眼瞧她們,常常是眼皮向上挑著和她們說話。花大熱情又文明,無論是女服務員、陪客小姐,還是其他店員,都對花大這個業務總管另眼相看。
花六認出花大就是當年的瘋子,花大召開每週一次各部門頭目會議,花六作為吃技比賽部頭目參加會議,在一旁故意假咳。花六有個毛病,心不在焉或對誰不滿,頓時上來假咳。花大從飲食部、服務部、後勤部說起,最後說到花六的吃技比賽部。說不管哪個部門都要精打細算,否則營業額再怎麼提高也是枉然。花六倏地起身,帶著某種挑釁問花大啥叫「枉然」,儘管花六很無理,花大的回答依然溫和,而且極有耐性,「枉然」啊,就是白費勁、白費工夫。
花六問完,沒馬上停止搗亂,這個打小出來混世面的混混,見了文縐人就想欺負下過把混混癮,他望幾眼穿著體面的花大,竟想起花家辦喪事那天,花大脫褲子露出鳥東西讓他擺弄的事,他由竊笑突然尖聲大笑,笑得鼻涕眼淚一起湧出,邊笑邊拍大腿,嘴裡小聲嘟囔著髒話,髒話說得帶毛帶渣,旁邊的女主管聽了直躲他。花大這回沒客氣,拍了桌子,直呼花六的名字,花六中邪般不理不睬花大,繼續他的笑。花大本不想動用權限制裁花六,花六實在不像話,在場的各部門負責人都有些大眼瞪小眼,花大作為主管業務的副總做出相應措施,他堅決果敢地要人轟出花六,並宣佈即日起花六不再是月紅酒店員工。花六被開除,立刻傻了眼,沒來得及收回的笑僵化在臉上,打眼望去跟抽面風似的。花六被幾個保安連拖帶拽拉出會議室,西裝被拉扯掉半個袖子,幾綹打了發油的背頭耷拉在前額上,加上撕巴出的汗水,花六整個一落水狗形象。花六被拖拽出月紅酒店的瞬間一下子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太過於放肆,可當時腦袋裡只被花大瘋癲的鏡頭所佔領,其他事完全被排斥。
在月紅酒店每天白吃白喝地操練吃技,而且白住在酒店裡,如今分文沒有地流浪街頭,花六很後悔兜裡的錢揚灑在女人身上,他蹲在離月紅酒店不遠的地方,直勾勾望著幾隻鴨子搖搖擺擺穿過街面,後面跟了穿著邋遢的趕鴨人。花六想,他已經習慣西裝革履的生活,讓他去當個趕鴨人或動力氣勞動,打死他也幹不了。他已習慣游手好閒,動一動胳膊腿都發酸,睡覺、吃喝、躺著蹺起二郎腿,是他業已養成的習慣,想改掉成為勤儉人,恐怕比登天還難。在街上逛蕩幾天,衣服髒污得沒法看,眼角堆積了眼屎,晚上住在一家澡堂子的鍋爐房。鍋爐工看他那潦倒樣子,可憐他,沒攆他出去。於是他就在溫暖的鍋爐旁伴著成片的煤屑睡下,有時爐火旺盛,火苗噴出爐灶,直接對著他的臉,他的臉立刻成了五花肉。白天他還是老樣子閒逛在街頭,肚子餓了,便向人討口飯。那段時期鎮子裡熟識他的人,老早做出防範,家裡的孩子出去,大人不管怎麼忙也沒忘叮囑孩子把門關好。花六的賴皮臉上來沒個整治,大家怕了,但還是忍不住隔窗偷看這個曾經獲得吃王桂冠的花六,看了會兒覺得他有些可憐,一陣咂嘴巴舌說花大心太狠,咋說花六也為月紅酒店賺些功勞。花六寧可走街串巷乞討也沒去市場的熟食攤位,之前他當上月紅酒店的吃技大王沒少來市場顯擺,見了那些賣包子、饅頭的老主顧,他牙一齜、臉一扭、眼睛一抹搭走過去,背後立刻傳來哄笑和腌臢話。他知道去市場的熟食攤位要不來啥,各家各戶也都門窗緊閉,他快餓得腸子粘連,每天靠吃飯店的剩飯度日,但飯店的剩飯有時也吃不上,趕上有人來買泔水,那些剩飯菜就被店家賣掉。這樣挨過一些日子,他終於鼓足勇氣去了鎮委會。
花二那會兒在研究明春植樹計劃,花六丟盔卸甲且沒規矩地推門進來,以為花二還像以前那樣熱情對待他,沒想到花二的臉陰得嚇人,花六渾身哆嗦起來,花二是他最後的王牌,要是這張王牌撕了臉,他就沒了退路。花六叫花子形象出現在七八個人面前,大家一陣面面相覷,最後把目光定格在花二身上,大家都知道花六是月紅酒店的店員。花二虎著臉問花六咋弄成這樣,花六撲通跪在花二面前搗蒜似的叩頭,說明這些日子的遭遇,花二皺皺眉頭,本想呵斥他沒禮貌進來,聽說花大擅作主張辭退花六,他氣得直發抖,心想,我才是月紅酒店真正的老闆,辭退人這麼大的事為啥不通知我?你個不識相的花大,要不是看了爹的面給你安排個角色,你現在的情況不比花六好到哪去,雖說你沒花六那麼懶惰,隨便幹啥都行,可是爹那關你過得去嗎?在花妖鎮,除了學校、文化站,就是鎮委會有頭銜,當個小教員每月薪水不夠塞牙縫,文化站歸鎮委會管,我不吐口,你花大做夢也別想進來,誰讓爹那樣寵你?誰讓月鳳的死和你有關?從小到大,你在爹心目中都是王子形象,給你個酒店副總位置,還不知天高地厚了。
想到花大擅自做主沒把他花二放在眼裡,花二的態度明顯好轉,和顏悅色地要花六起來,說花六從現在起仍然是月紅酒店員工,說著,給花大寫了便條。花六拿了便條,儘管不認識便條上的字,還是樂顛顛返回月紅酒店,大搖大擺向副總室走去,像剛才去找花二那樣,沒敲門,直接進了副總室。花大在伏案寫年度計劃,花六噹啷推開門,花大抬起頭,冷靜打量幾眼吊兒郎當的花六:
「你被開除了,還來月紅酒店幹嗎?」
花六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聳了下肩、緊了下鼻子、抹了下髒得煤炭樣的臉,從髒污懷裡掏出上方寶劍,也就是花二那張便條,啪地摔在花大辦公桌上。門外有不少店員踮腳往裡看,花六憑借花二的便條得以進店,人們有些愕然,帶著好奇心輪班去副總室看個究竟。這個花六平時人員不是很好,見誰都擺譜,得罪不少員工,幾個小伙子對他火氣沖天,若不是看花二的面子,早重拳出擊過去。有花二撐腰,花六腰桿子自然壯實,話也砸得山響:
「誰說我被開了除,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花大拿起那張便條仔細一瞧,上面寫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跡。花大明白,花二分明是在向他下達指令,收下花六這樣缺乏道德意識又紀律散漫的員工,日後月紅酒店很難正常運作,花二又不經常光顧酒店,要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整個酒店會全盤崩潰,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個花六還真行,不但吃了回頭草,還吃得有滋有味,花二為啥留下花六呢?
花大腦子裡劃了弧,卻照舊執行花二指令。
「留下可以,不過,要是再這麼吊兒郎當混日子,我還是要開除你。」花大嚴肅地說。
花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抓耳撓腮、嬉皮笑臉,惹怒門外的人,門外有人起哄道,花副總,不能留下他這個禍害。花六扭頭一看,說話者是被他摸過臉的前台女服務員,為客人開房間,前台女服務員經常路過花六的吃技辦公室,花六見到漂亮女服務員,心裡癢得發慌,逮到機會,不是故意撞下對方,就是順手摸下對方的臉。手心裡故意攥了死蒼蠅,要是女服務員發作,他就嬉皮笑臉展開手掌,手掌裡即刻亮相冒著白漿的死蒼蠅,噁心得女服務員連忙逃之夭夭,再見到花六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花六依然嬉皮笑臉朝女服務員說挑逗話,幾天沒人摸臉蛋,發癢沒啊?女服務員氣得胸部一起一伏從他身邊走掉。
幾個店員一起哄笑,花大向他們擺了擺手,他們各自退去。花六剛要抬腳離開,花大叫住他:
「等等,你不要再去吃技比賽部,去廚房給大廚們打下手吧!」
花六立瞪了眼睛:
「為啥不讓我去吃技部?」
「那裡不缺人,有花鐵足夠,再者,你每天浪費的飯菜太多,據說你把吃不動的飯菜全都當垃圾倒掉,月紅酒店不比省城的大店面,經不起你這麼糟蹋。趕緊出去,我這裡還忙著呢!」
花六耷拉著腦袋,一副喪家犬的樣子走出副總辦公室,但他心裡陰損想法在升級。
花妖鎮的火藥味越來越濃,無論是鎮委會、月紅酒店,還是街頭巷尾,全都浮塵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睛。鎮委會,花二和金福的惡鬥越來越公開化,公開到當人面斗眼、握拳的地步。金福自從接管下花春桃那幾份不關痛癢的工作,幾乎都在怠工下度過日子,白天要麼在辦公室裡睡大覺、要麼派蝦兵蟹將盯梢花二、要麼把蝦兵蟹將召集到家裡乾脆不去鎮委會上班,吩咐老婆做些下酒菜,邊喝邊琢磨怎麼對付花二。至於福利廠、擁軍擁屬、敬老院的事,全被他當下酒菜咽到肚子裡。年前擁軍擁屬工作必須落實到每家每戶,否則上級部門過問下來不好交代,同時也影響到本年度工作進程,以及年度評優。敬老院也得安排妥帖,不然十多個老人和幾個癡呆兒的吃喝拉撒就成問題。敬老院是前兩任鎮長一手辦起來的救濟院,鎮子裡有十多個孤寡老人吃喝拉撒要靠街委會每天出動人力管理,久而久之,街委會的人把情況反映到鎮委會,於是鎮委會商定成立下這個敬老院,後來有幾個癡呆兒也被收容進去。以前花春桃都是提前去鎮辦工廠提來款項,要是在鎮辦工廠籌集的款項不夠,就去民政所批調款項,等鎮辦工廠的財政運轉靈活再還民政所。來到年關,敬老院裡老人們和癡呆兒的吃喝拉撒全都等待金福籌集的款項,金福遲遲沒動秤,老人們和癡呆兒只能頓頓喝粥,最後連粥都喝不上。幾個癡呆兒把敬老院裡養的雞連毛帶腸子吃進肚子,癡呆兒的胃口相當好,斷了乾糧和米飯,整天喝稀米湯就粗芥菜疙瘩,他們的胃空了一半,見到院子裡散步的雞紅了眼,追趕得雞咕咕瘋叫到處亂鑽,最後他們乾脆整個身子撲向雞,雞被活活壓死在身底下,然後他們野獸般大口撕扯著滴血的雞肉。管理員到了實在不行的地步找到鎮委會,金福剛好在家裡山吃海喝,管理員直接找到花二這個鎮長,花二聽了立刻握緊拳頭,命人去找金福。
敬老院的管理員剛走,福利廠少一隻胳膊的廠長找到鎮委會,說福利廠的假肢積貨太多,民政所每年的補救款項至今沒落實,說再不落實他們就沒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