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百六十一章 行情 文 / 皇家爬蟲
第三百六十一章行情
何渙在交易大廳裡找到了何歸妹,她正和一大群股友聊得火熱。
一位被稱為花姐的股嫂:「我過去是做火鍋生意的,我就有個經驗:做生意一定要區分好旺季和淡季。若在旺季,一定要把生意做足,把錢賺滿,那樣才能確保全年盈利。而在淡季,需要適當休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開銷。炒股也是如此,我一般只做上半年行情,下半年大多在觀望,同時搞點學習研究,為來年行情做準備。」
何歸妹問:「你怎麼就知道,行情一定會發生在上半年呢?」
「因為銀行放貸主要集中在上半年,此時股市資金相對充裕;上市公司公佈業績報表、分紅和送配股大多在上半年進行,此時題材會很豐富;國家一年的宏觀經濟政策基調一般是在上半年定下來的,此時市場比較容易產生聯想。」
「現在行情這麼火爆,該怎樣解釋呢?」
「眼下各方機構都在考慮回籠資金,加上新股發行提速,市場失血比較嚴重。你不要看它現在漲得好,那絕對是假象,故意迷惑你的。」花姐神色有些慌張,這話與其說在指點別人,不如說在安慰自己。
現今大盤走得實在「不講道理」,連續幾個月一如既往向上攻,搞得場內人心浮動。何渙估計花姐手裡沒有股票,只得干望著指數往上衝,別人賺錢,自己追也不是,空等也不是個辦法,心裡很有怨氣,但又無可奈何。
臨近收盤,營業部的廣播響了。
廣播中一位基金經理很斯文:「目前行情很火,確實有些出人意料,不過我認為是有道理的。當前宏觀經濟發展又快又好,基本面完全能支持股市上漲;主流資金看好後市,大量進場;市場人氣高漲,紛紛做多;還有一點需要大家特別注意,基金年尾要做市值,基金經理要爭排名,他們有人為拉抬行情的衝動,這早已是業內公開的秘密了。所以本人認為,行情應該還將延續。」
做市值?公開的秘密?哪兒的話,何渙心想,我是基金經理,我怎麼才知道?就算真想做大市值,光憑一家基金公司根本沒法做到,必須幾個基金一致行動才有可能。真要那樣,機構內部利益協調就成了大問題,必須縝密籌劃。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從一個基金經理口裡抖出來?再說,基金經理要爭排名就非得人為拉抬行情嗎?
花姐比何渙更不爽:「放屁!前幾年熊市時怎麼不這麼講?那時候基金就不『衝動』了?漲也好,跌也好,總有由頭。」
普通股民的話,句句都是學問,真是又活又透!
「花姐,我就沒見你賠過錢,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一個正在打毛衣的中年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跟著參和:「你看看我,前陣子被人忽悠成了神光投資顧問公司的會員,還交了幾萬塊錢的會費。它們給我推薦一支股票,我想都沒想就買了。剛買進時還是八塊多錢,沒過幾天就碰上了,跌到六塊左右。我急了,心一橫,賣了。我正打算找那公司算賬,沒有想到,那股票鬼得很,一不留神,連續五個漲停,一口氣衝到十塊多。你說我冤不冤?我真恨不得撞牆啊!」
那個女人的話,激起周圍一片笑聲……
路上,何渙開的黑色寶馬車正緩慢行駛。車內,他一邊把好方向盤,一邊聽何歸妹絮叨:「基金經理這活,挺刺激吧?」
何渙略顯遲疑:「這活剛開始很刺激,干久了,就不覺得了。」
「都說你們基金是當今股市最大的莊家,是不是真的啊?」
何渙一怔:「道聽途說了吧!只能說基金這個群體資金量很大,目前國內確實首屈一指。但是全中國又不是光我們海泰這一家基金公司,況且海泰還是規模比較小的,離坐莊差遠了。」
何歸妹將信將疑說:「再小,也有幾十億吧?我看,玩轉個把股票應該不會太難。」
「怪了,你今天這話是……」
何歸妹倒直截了當:「你是『玩股』的人。姐就是想知道,什麼股票比較容易賺錢。」
何渙有點猶豫:「莫非,你想找我套點內幕消息?」
何歸妹長舒一口氣:「算你不笨。哎喲!股票這玩意兒,太不消停,就像斬了首的蒼蠅,到處亂竄。炒了那麼多年,我越炒越迷糊。以前聽人說買股票就是買賺錢的公司,可是最賺錢的公司的股票總是跑不贏大盤。近些時日我下足了工夫鑽研技術,可是那些線形挺漂亮的股票,看著都好,一動手就挨套。什麼價值投資,什麼趨勢投資,我看,都不靠譜。不如你直接給我透露點消息,那最實在。」
沉默片刻,何渙淡然笑語:「我要真這麼做,就違法了。而且運作哪只股票,具體如何運作,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那要由投資決策委員會集體決定。再說,我們做的股票並非都能上漲,有時操作不當,也會跌的。要不這樣,你真想靠消息炒股,乾脆就找何蒙,他的投資公司很有實力,他的消息也比我准。」
「唉……當初我沒能供他念大學……」
「蒙哥不會記恨你的,他也不是這樣的人。前幾天我還聽他說……」
何歸妹很急切:「他說什麼?」
「他說,大學只會培養僱員,像我都做到了投資總監,其實還是個打工的,說了不算;他這樣的老闆,根本用不著念大學。」
何歸妹喃喃說:「兩個弟弟,一個是基金經理,一個是投資公司總裁,做姐的想套點消息還這麼難,白養活你們了……」
進了家門,許淑華熱情迎上來。寒暄過後,她進廚房端一缽湯上來:「快來見識一下我的手藝。」
何渙驚奇地問:「什麼東西,真香!」
「香吧?這就是傳說中的鱸魚湯,特有技術含量。這是我第一次煲湯,就有這個成績。姐姐,快來嘗嘗。」
何渙仔細一瞧,只見肉白湯紅,香沁入鼻。湯紅一看便知是番茄汁,湯香則是放了檸檬,兩種酸料融入魚中,即顯獨特口感。這種調配的湯不僅不酸,還令鱸魚去腥添香,吃起來更鮮嫩。何渙明白她的苦心,就著氣氛,他向何歸妹建議說:「姐姐,淑華的藥鋪就要開張了,不如你留下來幫她。這樣咱們一家人可以團聚在一起,你也好有一個正當職業。」
「淑華的事,就是姐姐的事,我留下來幫忙,毫無問題。就是你剛才說什麼『正當職業』,我不愛聽,就像我炒股就不是正當職業似的。」
「你還真把炒股當成職業?」
「有什麼不妥嗎?上班總是受氣,做生意又太累,就炒股最帶勁,低買高賣就能賺錢,你要樂意,一千多家上市公司,想當誰的老闆都行。」
見何歸妹決心不小,何渙不想和她爭辯,只能好言相勸:「既然你選擇了炒股這行,我就勸你端正心態,任何時候都別麻痺大意。不要以為有個當基金經理的弟弟,就不會賠錢了。炒股也是一門生意,賺了賠了,都應坦然面對。長遠來看,股市永遠都是『一賺二平七百』,人人都想成為那極少數賺錢的人。可結果呢?大多還是站到了多數人的隊伍中……」
「好了。以後工夫多了,你慢慢給我講。」
何歸妹搬進來的第二天,她就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她要養寵物了一隻公雞。
這只公雞紅冠,尖啄,渾身鮮紅,微胖,取名「紅陽」。
何歸妹一路抱紅陽回來,它在她的胸前身體無法舒展,估計很不舒服,一進門就拚命撲扇起有力的翅膀。許淑華親切急促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她緊緊盯著這隻雞,臉上掠起了幾許顯而易見的厭棄。
何歸妹見弟媳這樣,很是不爽,同時義正辭嚴闡明供養紅陽的合理性:「最近上證指數強勢上攻,我卻是賺了指數不賺錢。實在憋氣!聽司馬大師說,這是因為家裡陽氣不足。我想也是,我活到四十歲,為了拉扯何蒙何渙兄弟,一直沒嫁男人,從來就沒沾過陽氣。現今搬到阿渙這裡,兩女一男,加上男的不夠陽剛,還是陰盛陽衰。紅陽進入咱家,正好可以平衡陰陽,優化氣場。」
何歸妹這話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許淑華性子直:「姐姐,你是當過老師的人。平衡陰陽?優化氣場?你怎麼信這個?還有什麼司馬大師,八成是個騙子,你可別上當了。」
何渙也附和說:「你說,賺了指數沒賺到錢。我看,你這只是心理層面的『不賺錢』,常把自己的『小賺』與別人的『暴賺』做比較,人比人,氣死人,心理自然很難平衡。任何時候總有部分股票的收益率高於大盤平均水平,總有部分人抓住了『黑馬』大賺一筆,如果據此得出『只賺指數不賺錢』的結論,是沒有道理的。」
何歸妹不服氣:「你們兩口子一唱一和的,擠對我是不是?我活了四十年,見的世面不比你們倆多?就說這炒股票,十幾年來,一會績優股的『價值發現』,一會科技股的『價值提升』,一會網絡股的『價值挖掘』,一會重組股的『價值創造』,總是大道理一籮筐。可結果呢?啥時候有個准?阿渙你是我的弟弟,還是基金經理,想找你討點消息都不成。那行,我算是看透了,都不可信,什麼都不可信,所以我就信命,就儲運勢。」
何渙面露難色:「姐姐,你別這麼無限上綱行嗎?這兩回事……」
何歸妹動了氣:「都一回事,就是風水氣場不好。」
原來這「風水氣場」說,正源自那司馬大師。
司馬大師本名司馬添財,原司馬命理咨詢公司負責人,現司馬投資顧問公司董事長。司馬添財是個經歷極其豐富的人。他發過財,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三十出頭時他開過公司,夾著皮包四處買空賣空,狠賺了一筆錢,過上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結果被更大的皮包公司騙了,還背負了十多萬的債務。後來他在社會上浪跡過,當過「北漂」,做過各種各樣的小生意,結交各式各樣的人,曾經一度為了謀生當過卡耐基生存法則的授課老師,每天帶領一群神經病大叫我不成功誰成功,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他還賣過醫療器械,賣過服裝,開過飯店,但都沒有什麼大的發展。前幾年因被逼債的訛走了大部分財產,司馬添財被迫到天橋下給人算命謀生,過了一段乞丐般的生活。
前年年底,司馬添財在濱州證券公司對門弄了個門面,還開起了「命理咨詢公司」。他整天用那些特玄乎的六爻、八字、梅花易數、紫微星盤,官運、財運、桃花運多層次全方位向客戶提供服務,理直氣壯大大方方使勁忽悠。2006年初,股市逐步走牛,而且牛得強勁,牛得持續。連司馬添財的生意都沾了不少光,上門求財運的絡繹不絕,尤其以中老年婦女居多。
看到了「商機」的司馬添財,打算與時俱進,專注經營,重點經營「算股」業務。為了更好適應市場需求,他推出了別出心裁的「龍虎榜」專欄。他從十多家股評報刊上,篩選出推薦頻率最高的股票,去偽存真,精選出了每日「龍虎」二股,翌日公佈漲跌反饋。起初股民半信半疑,不置可否,後來發現「龍虎」果真了得,幾乎每天都能上深滬漲幅榜亮相,於是大膽舞龍騎虎,獲利匪淺。
連對門濱州證券都覺得此人有兩下子,並且主動提出合作,幫司馬添財搞到了證券行業執業資格證書,脫胎換骨成了司馬投資顧問公司老闆。司馬添財本人從不炒股,他很清楚炒股風險極大,同時意識到了算股旱澇保收。近年來的「咨詢」工作使他懂得:什麼人最好哄?新股民最好哄。什麼錢最好賺?新股民的錢最好賺。股市越來越火,新開賬戶數目直線上升,越來越多的新股民在茫茫股海中隨波逐流。誰不祈盼天降神靈,為其導航?算股十分簡單,只要能吹就行。司馬添財熟諳易經八卦等占卜術,加上幾年「從業」經驗,所以吹是他的強項,只要上嘴唇挨著天,下嘴唇挨著地,就能吹死成活,吹沙成金,吹熊成牛,吹跌成漲。
為進一步拓展業務,擴大影響,司馬添財又瞅準了大眾傳播媒體,他經常收聽調頻電台的一檔節目「股海羅盤」。儘管電台受電視的衝擊,曲高和寡,但這一檔節目卻能突出重圍,俘虜了上百萬股民的心。到該節目作股評的都是資深股評人士,倘能見縫插針擠入這個群體,定能很快出人頭地,得到投資大眾「追捧」。司馬添財通過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同電台取得了聯繫,願意有償參與節目。原本不景氣的電台,業務員跑斷腿都難拉到廣告,聽說有人主動上門挨宰,豈能輕易放過?電台方面提出苛刻條件,參與節目要按廣告時段收費,而且不能打折。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司馬添財想都沒想就把協議簽了。電台破例將該節目延長了一刻鐘,讓司馬添財來唱壓軸戲。
什麼價值投資,趨勢投機,江恩戰法,司馬添財通通不懂。每迴繞來繞去都是什麼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否極泰來,風水循環,玄是玄點,還是頗能贏得觀眾掌聲,至少何歸妹就覺得他有大師風範。
經歷過了人生太多的波折和無奈,何歸妹早已對「人間正道」失去信心。她越來越覺得萬事聽天由命,唯一應該做的就是持經守道,這是一種宗教意義上的信仰。此類客戶司馬添財過去見過不少,他有一套現成辦法應付,就是多傾聽,多肯定,順著毛摸。因為此類人等大多性格執拗,動不動就無限上綱,跟這類人講道理反倒容易得罪人。
趁著週末何歸妹又去找司馬大師「討教」,同時向他提出近來「賺了指數不賺錢」的困惑。司馬添財本來只是開個玩笑,戲言這是氣場風水太過偏陰所致,沒有想到她竟信以為真,硬要他教破解之法。司馬添財拗不過她,當時忽然靈機一動,拿他剛在菜場花數十元買的一隻公雞充當道具,繼續忽悠:「這只公雞名叫紅陽,我養它一年了,每天都用上等中藥餵它,所以紅陽相當陽剛,連狼狗都怕它。因為紅陽陽氣極為旺盛,所以我這公司……」
何歸妹根本不跟他含糊:「你就開個價吧!」
司馬添財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股民智商竟會下降到這地步,就乾脆獅子大開口:「成本價,一千塊。」
當晚何渙洗完了澡,回到臥室,看許淑華愛理不理,打趣她說:「怎麼?今天紅陽得罪你了?」
許淑華翻臉說:「算你不笨,我慪了半天氣。紅陽?一隻公雞還配這好名字,真糟蹋了漢字!」
何渙愣了一下,很快就帶了些狡黠反問:「你是在嫌那雞,還是在嫌我姐?」
被說穿了心事的許淑華倒頭睡下,同時底氣不足地反擊了一句,「你狗咬呂洞賓。」
何渙忽覺妻子這股任性又真實又親切,一時激起了他男人溫柔的保護心,他輕輕吻一下她的前額:「那就對了,我這輩子都咬定你不放。」
許淑華把頭悶在被單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氣不覺全消了:「都說基金經理嘴貧,我看不假,在外會哄客戶,在家會哄老婆,真是刁滑透頂!」
妻子的笑聲給了何渙莫大的鼓勵,他俯上許淑華的身子正欲給她多送些甜言蜜語,門外卻隱隱傳來了公雞的打鳴聲。透過指尖,何渙明顯感覺許淑華的身體在這一瞬間僵硬了,而實際上何渙聽了這聲叫也暗呼大煞風景,他把嘴湊近許淑華埋在枕中的臉,試圖驅散她的不快:「這雞混賬得很,不過結過婚就好了,明天買只母雞回來,讓這要命的傢伙晚上消停點。」
許淑華板起臉:「姐姐也真是的!養寵物養什麼不好,偏養隻雞,真是天下奇聞!還說什麼調節陰陽,優化氣場,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看,這完全是更年期的症狀。」
何渙驚奇地問:「更年期?什麼病?姐病了嗎?」
許淑華埋怨說:「我看你才有病,還是職業性的,光會數錢,別的一竅不通。更年期不是病,但是這比病更麻煩。」
「那你說說,究竟怎麼個麻煩法?」
許淑華坐起來,一本正經:「這都女人的事,一時跟你講不清楚。不過平時心細、較勁的人容易更年期反應強,姐姐是個股民,每次買進賣出,生怕會出問題,精神高度緊張,我想,應該跟這個有關係。所以姐姐情緒不太穩定,容易動氣,而且平時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何渙歎了口氣:「我看也是。姐姐近來一時不看股,則生活無味;一日不談股,就面目可憎。寧可食無肉,不可心無股。就是到了假期,對她來說,沒有起落漲跌的日子是最難熬的。」
「就怕姐姐的情緒和股市一樣,大起大落,暴漲暴跌。《黃帝內經》中說:大怒傷肝,大喜傷心,大思傷神,大悲傷胃,大驚傷腎。我上學那會兒常聽人說,好多疾病都是由情緒不穩催發的。阿渙,你真要多勸勸姐姐,這樣下去不好。」
何渙哼了一聲:「她會聽我勸嗎?人要執迷不悟,老天都攔不住。」
夜已深沉,臥室的燈熄了。
雞還打鳴,這回的聲音更響了。
何渙和許淑華側身而臥,雙眼閉得死緊,因為這忽然闖入的雞叫,讓兩個人心煩意亂,遲遲無法入眠。
許淑華醒來時身邊的被窩已涼了許久,何渙一早就出門會朋友去了,待她梳洗停當準備下樓吃早餐時,看見何歸妹一身樸素潔淨的打扮,像個農婦,半跪在地板上,手持一張方巾正在利索地抹茶几腿兒。
「姐姐,你不用這麼仔細的,別閃著腰!」不知是為什麼,許淑華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立即上前阻止何歸妹做這類粗活,而事實上,她也真的這樣做了。許淑華本想拉住何歸妹的手,可是看見她那雙手潮乎乎的,她又把手縮了回來:「姐姐,這事不用你做,再說,天還早呢,你再睡會!」
「我不做,你來做?」說完,何歸妹又埋下了頭繼續忙活起來,話語中難分是有心還是無意:「還早?阿渙都出門好一會兒了,做女人啊,眼裡要看得見活,手裡要做得往事。你看這裡,還有這裡,怕有日子沒拾掇嘍!」
莫名其妙或明或暗遭到一陣搶白,許淑華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何歸妹自顧自地忙活著,許淑華發了一小會呆只得尷尬地走到飯廳去吃她的早餐,可是,桌面上的一切讓她不禁愣了。餐桌上被人吃過的幾個碗碟之間,放著兩堆磕成兩半的空蛋殼,顯然這是何渙吃剩下的。許淑華總算明白了,原來何渙這壞習慣是何歸妹慣的……
妻子有改造丈夫生活的品質和品位的責任,許淑華一貫認為這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即使她的丈夫是日理萬機的基金經理。
平時何渙早上六點準時起床,然後讓自己的腦子迅速清醒,還沒洗簌就坐到電腦前,快速瀏覽海量信息,如三大報及早間播放的財經新聞,盡量為基金公司的晨會做足準備。因為時間太過緊迫,何渙早餐狀況很不讓人滿意,經常就兩個生雞蛋往啤酒中一泡,囫圇吞棗了事。
當過本市中心醫院實習護士的許淑華,就在一個月前出醫院大門的路上,她碰見了一個沙門氏菌感染引起細菌性中毒的男孩被推進醫院來急救。據她的同事說孩子的病情很嚴重,當許淑華望著孩子緊閉的雙目時,她心裡想,每天早晨何渙雷打不動都是生雞蛋泡啤酒,是不是很危險?
就是因為這個經歷,許淑華下決心糾正丈夫的這個壞習慣,並以此為契機,讓他徹底遠離過去那種混亂和隨意的生活。看到何渙被自己的營養學理論嗆在原地說不出話來,許淑華覺得自己也許真的過分了,可她很快就釋然了,這只是件小事,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尤為重要的是,她在雜誌上看到過一段文字:基金經理是個高強度的工作,加上很多基金經理缺乏健身運動,不是坐在辦公室裡對著電腦,就是坐飛機全國各地去調研上市公司,生活極沒規律,因而會給健康帶來極大隱患。一位基金經理才30歲就開始謝頂,而且他說自己當基金經理的時間越長,頭髮掉得越多。基金經理平時沒有時間培養愛好,要有時間只想睡覺。基金圈中許多「帥哥」基金經理,幾年下來,都已兩鬢斑白,皺紋明顯,他們經常自嘲不是「帥哥」而是「衰哥」。
何渙知道妻子這回是認真的,不必因這點小事而讓她不快,畢竟許淑華這是為他好。從那以後,每天何渙早晨用餐之際,耳邊都會響起她的叮囑:早餐對人的24小時都負有重要的責任,早餐,基本就是人一天所有動力的來源。啤酒和囫圇的生雞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奶茶和一碟又黃又透平平整整的煎蛋。
今晨看到一個月來的努力破了功,許淑華失望地走到門邊,挺嚴肅地叫了一聲:「姐姐……」
也許是茶几腿全部打掃乾淨,志得意滿的何歸妹抬起頭來,藹然微笑:「哦!阿渙已吃過了,你快吃吧!」
許淑華的嚴肅頃刻間找不到任何存續的理由了,她走回了餐廳,桌面上那堆空蛋殼,就像兩個大大的驕傲的白眼,搖頭擺尾,囂張之極。
4治安狀況
許淑華正打算出門逛會兒街,剛準備好,物業的朱大媽來了。她很客氣地對許淑華說:「你家什麼時候養寵物了?這個,就是動靜鬧得太大,周圍鄰居有點意見。」
許淑華一時感到難為情:「大媽,是鄰居們找您投訴了吧?真對不起!我家那雞鬧得鄰居睡不好覺,是我姐姐……我們一定盡快……麻煩您了……」
得到這一句模模糊糊的答覆,朱大媽立刻問:「具體什麼時候能把問題解決,我好給業主們回個准話。」
「我這就去。」
物管來的時候,何歸妹正在房間裡休息,畢竟上年紀了,健康狀況又不太好,忙了會兒腰還真有點酸。倒是許淑華犯了愁,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何歸妹說這事,她很擔心萬一輕重拿捏不好,惹她生氣。不久何歸妹看出了許淑華的躊躇,問她怎麼回事,她只得硬著頭皮跟她講這個問題。何歸妹一聽有人要動她那寶貝雞,她當場就急了,聲稱要到物管部門去鬧。許淑華反覆做了她半天工作,何歸妹才答應打電話問司馬大師這個問題如何解決。接到何歸妹的電話,司馬添財以為對方已經回過味來,要來找他退錢,一聽就這小事,他總算放了心,於是繼續忽悠:「既然紅陽給你家庭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困擾,就只能忍痛割愛了,其實,用紅陽的血澆花同樣能達到協調陰陽和優化氣場的效果。」
何歸妹聽完司馬添財這席話,大喜,當即決定把紅陽殺了給弟媳婦補身子。說幹就幹,何歸妹在廚房裡親自動了手,可不知是於心不忍,還是刀法偏差,雞脖上的重要一刀竟失了手。紅陽一時劇痛難忍,猛地跳出窗外,四處狂奔瘋竄。何歸妹長舒一口氣,看來司馬大師的話不假,不光狼狗怕它,連牛頭馬面都怕它,紅陽命硬,硬得不同凡響。
這時正在小區花園裡給花兒澆水的朱大媽,只聽一聲慘烈雞鳴,一隻渾身是血的雞從碰巧層層洞開的門裡一直衝了出來,跑進小區花園的小徑中。朱大媽還沒有回過神來,何歸妹已經從屋裡追了出來,手裡高舉一把帶血菜刀。這個陣勢可真把朱大媽嚇得夠戧,就連一群還在做健美操的老太太見了眼前這個狀況,都是一陣騷動不安,有膽小的直接跳出隊列往家裡跑。朱大媽壯起膽子去追何歸妹,何歸妹則緊緊追趕那只作孽的雞,受了疼發了瘋的雞撞上了一個遛狗的女人,女人的狗受了驚再跟在後面攆雞,直到一雞一犬衝進一個私家花園把整個園子中的花全給毀了,這場鬧劇才算塵埃落定。
不一會兒,民警趕過來找到許淑華:「你的姐姐雖說暫時還沒造成治安事故,但是目前這個治安狀況已經發生。這裡有誰見過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拿把菜刀到處亂跑?這兒的業主們都很不滿,這確實已經給他們帶來不安。」
許淑華長到這麼大,還從沒跟警察打過交道,面對民警多般責難,只能概括承受,同時不斷點頭:「批評的對……批評的是……」
許淑華從沒在人前像今天這樣低聲下氣過,由於雞犬都有責任,她只好和狗的主人一起去給花園的主人道個歉。
花園的主人是一個人氣和雄性荷爾蒙都在走下坡路的藝術家,尖尖細細的話語中暗藏了文化人獨有的話鋒兒:「我這花園不管結構佈局還是周邊設置,我都費心不少,花園集中體現出了鄙人非同尋常的靈感和創造精神,一草一木都是藝術精華,真沒想到今天竟會遭此一劫。這是什麼行為?這是褻瀆藝術,褻瀆人類精神財富,我真痛惜……」這話一刀一刀割得許淑華很難受,最後賠的錢沒多少,可臉丟了不少。
狗的主人是一個地道的廣東女人,此人平時除了當狗的主人外完全無事可做,吵架,她有的是工夫。出了花園主人的門,女人又把憋的一肚子氣轉個彎撒到了許淑華的身上,她絮絮叨叨地闡述她那隻狗何等乖巧:「我的狗狗平時很乖的啦,連一個屁都知道夾回家跳上馬桶去放的啦,今天被你呢(這)雞公勾引才會這樣沒規沒矩的啦……」她說她的狗被雞勾引了,彷彿間接在罵雞的主人偷人,存心是想找人吵架。但許淑華委實不想和這位無事生非的無聊太太理論太多,她這一路始終沉默不語,廣東女人自覺沒趣,總算停了嘮叨,還話鋒一轉說幾句「遠親不如近鄰」之類的話緩和不友好的氣氛。
許淑華從一條僻靜的小道慢慢走回家,今天彷彿被禽類動物槓上了,經過一棵梧桐樹時,又被鳥排的一坨糞染了襯衣,回了家她到洗手間脫了衣服,看到那塊花生米大小的污漬,猛然感到一陣噁心。
從前何歸妹從沒有住過有物業管理的小區,並不清楚雞飛狗跳這類小事在這裡解決起來的難處。為了讓弟媳婦許淑華順順氣,何歸妹將那只惹事的雞熬成了一鍋湯,一心一意準備讓她親口喝上兩碗,好好補養補養她纖細瘦弱的身子。
許淑華坐在桌前看見何歸妹端著雞湯朝自己走過來,她兩邊的拇指有一半已經浸在了湯裡,許淑華看到何歸妹放下了碗,又把手指從湯裡取出來在圍裙上抹抹,她猛然又感到一陣噁心。
何歸妹親手給許淑華盛了湯,又親手送到她手裡看著她喝,許淑華把湯擱到了嘴邊愈發喝不下去,何歸妹越是看著她,她越是想起那兩個油浸浸的拇指和先那坨鳥糞,加上本就窩了一肚子火,許淑華一時沒能控制住情緒,湯碗「砰」的一聲被她重重地放回了桌上,湯水濺得滿桌都是。
何歸妹驚呆了,她看到許淑華一臉的難受忽然明白了什麼,訕訕地點點頭,像在自言自語:「給你們惹事了。」
這話讓許淑華吃了一驚,她急了:「姐姐,說什麼呀!都一家人,瞧你這話說的!」
何歸妹還在自顧自地念叨著:「對不起了!我給你丟人了。」
6婚姻之罪
許淑華知道她不喝那碗湯會把兩個人都逼到極為尷尬的境地,何歸妹望著那隻大湯碗似乎有些傻了,祥林嫂般的喃喃說:「我活得好失敗,把兩個弟弟辛辛苦苦拉扯大,可結果呢,一個怪我當初沒供他念大學,長期不來看我,一個跟我貌合神離,當了基金投資總監,我沒沾一點光,我命苦哇……」
許淑華的臉色從漲得通紅變成了滿面鐵青,何歸妹的嘮叨幾乎把她的忍耐限度逼到了噴薄欲出之際,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再受什麼控制,她「啪」一下放下筷子,大聲咆哮:「姐姐,你這幹什麼呀?我埋怨你了嗎?沒有,我沒怪你!何必老是這麼折騰?」
「淑華……」
許淑華已完全忘了眼前是把自己丈夫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姐姐,她就覺得憤怒,無情的怒火讓她一把端起了湯碗,然後盯著何歸妹一字一頓說:「姐姐,您別老這麼瞎想好不好!這都股票害的。你炒股是為了什麼?不就想賺錢嗎?可是我們家不缺錢,你的兩個弟弟都已出人頭地,都不缺錢。可你……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本不該發脾氣的,我今天確實不舒服,我喝不下……你的……雞闖了禍,我去人家那賠笑臉,低三下四……我……我……不就一碗湯嗎?想讓我喝,我就喝唄,我喝還不行嗎?」
許淑華根本喝不下那湯,她感覺全身在發抖,同時發抖的還有何歸妹,何歸妹顯然是受了刺激,她一邊機械地念叨「對不起對不起」,一邊哆哆嗦嗦把湯倒掉,而後就是沉默,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家裡已沒了先前的祥和。
到了晚間何渙會完朋友回來,一進門就感受到了那驟然的冷寂。從何歸妹那兒瞭解完事情的前因後果,何渙兩邊賠笑兩邊安撫兩邊討好。到了深夜,何渙見許淑華還沒睡著,他輕輕拍一下他的身子:「怎麼?還在生氣?不是你提議讓姐姐住過來的……」
許淑華板起臉:「你要興師問罪,你要打抱不平,你就直衝我來,何必這麼拐彎抹角?你累不累?」
「正想你的好呢!你看你這……」
「以前我好,現在我不好了,是嗎?跟我結婚,你後悔了,是嗎?有話直說,別婆婆媽媽的!再難聽的話我都受得了。」
「我知道你委屈,可是你別成心找不痛快……」
「我就這樣,不想跟我過了,直說就是。」說完,許淑華嗚嗚哭起來。
他舒展臂膀輕輕摟住她,她把頭伏進了他的懷中,兩個人靜靜偎依了許久……
半晌,許淑華說話了:「以前讀過《圍城》,可到現在我才知道當時沒有讀懂。結婚以前以為嫁的是你,可現如今你變成了好多的人,你姐,你哥,還有一些死祖宗,活親戚,將來我還要和他們周旋。《圍城》說婚姻是城堡,外面的想進來,裡面的想出去。其實錢鍾書還沒說明白,婚姻禁錮人性,讓你被迫去適應很多人,最終讓你喪失自我,生活因此變得毫無味道。」
何渙被說蒙了:「你在譴責婚姻,還是在譴責我?」
許淑華淡然說:「我給都給你了,還能怎樣?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不能讓你有後顧之憂。放心,我會忘掉今天的不痛快,以後好好善待姐姐。畢竟來日方長!」